当护士的,最怕送进医院的患者,是自己的家人。
这句话,是夏玉娟的学姐告诉她的。
医疗救助体系是一个被高标准检视和需求的服务业,虽然挂号要钱,看诊要钱,拿药要钱,开刀要钱,但是人的生命比起钱,还是有更高的价值去衡量,还是有更严的道德去批判。
和所有走入医院的学姐一样,夏玉娟从最早的热心热血,事必躬亲,爱人如爱己的医者心去尽力帮助每一个她所接触到的病人患者。
纵使只是个护士,不能像医生那样断症治疗,但是所有的周边服务和贴近身体心理最深层的照顾,就是她和她们的责任。
但是用的心深,受到的冲击就大,被误会时会特别的愤怒,医疗技术到达不了的地步还是会无法就这么甘愿告别,一个微笑可以让她整天心情愉快像在天堂,一个离别可以让她一个月都像在阴域死国飘荡低沉。
慢慢地,夏玉娟用的心没有这么深了,但是她的手伸得更长,眼神看得更远,人变得更柔更软而更有韧性。
和患者保持一个进退可守的距离,夏玉婵才能心无旁骛地尽自己最大的力量去做好她的医疗工作,心不被牵绊,情感不被左右,冷眼可以看清楚更多的细节。
眼冷手不冷,每当夏玉娟帮患者量体温血压注射还有一切需要触碰到肌肤的动作,她的手总是温暖而和煦,像是阳光的温度,月光的柔和。
有一次方懿蕙和姐姐约在外面,刚好遇见也是逛街的夏玉娟有时间坐下喝咖啡闲聊,聊到职业心情,方懿蕙说她的教导心情也和夏玉娟有着雷同的见解角度,被夏玉婵听见,嗤之以鼻地笑着妇人之仁,非常行为就要用非常手段去解决,俐落到不近人情的锋锐,让夏玉娟和方懿蕙都反而笑夏玉婵才是真正的冷眼冷手冷血,幸好夏玉婵的心也不冷。
几经职场离合悲欢,第一次让夏玉娟乱了方寸,是夏爸爸的中风。
有赖夏玉婵的镇定,冷静地指挥着家人各司其职各尽其事,所以虽然夏家一度陷入忧惧混乱,可是却很快就重新归入正常运作的轨道,纵使每个人的生活作息因此而受到了冲击与影响,但还是可以在慌乱中找到秩序。
中风的夏爸爸脾气变得很不好,即使久经专业训练的夏玉娟,面对着最熟悉又最亲近的家人,还是曾经不耐烦,失控还有崩溃。
学姐的话,夏玉娟这时才能细细体会。
幸好时间可以冲淡这些,夏玉娟慢慢咀嚼着生活的况味,再站起来时脚步更稳,态度更亲切,从好似不食人间烟火的白衣天使,到了平凡却可以有着喜怒哀乐也可以面对生老病死的坚强小护士。
夏家每个人都在蜕变,而夏玉娟的蜕变却成了家中医疗支援最让人放心可以依赖的靠山。
“你去睡一下吧,我来帮你照顾她们。”岳忆明拍拍夏玉娟的肩膀。
“没关系,我还可以,真的。”夏玉娟的眼袋虽然有点肿,眼眶也泛着睡眠不足的黑沉,但是眼神仍然清楚明亮。
昨天晚上接到夏玉婵的电话,夏玉娟想了一下还是找了岳忆明来帮忙。
夏岳两家是世交,尤其这一代全是女眷,几个年纪相若的女生从小玩到大,感情好得比亲姊妹还要亲昵,一直到学业与工作相异才逐渐各有生活圈。
虽然夏玉婵叫夏玉娟不要报警,但是夏玉婵给的座标特征太模糊,而且夏玉婵和方懿蕙惨遭轮奸强暴,夏玉娟无法判对情势,还是需要一个帮手给予安全的协助还有专业的处理,出于各种考量,夏玉娟没有办法不去连系担任刑警工作的岳忆明。
岳忆明很低调地运用警侦系统分析夏玉婵所在的可能位置,然后开车带了伸缩警棍陪着夏玉娟去实地搜查。
危险的行动岳忆明有参与过几次,像是黑帮械斗或是走私贩毒岳忆明都随队侦破几宗案件,甚至对峙的枪战也经历过一次,幸好那一次有素称枪神的学长在旁压阵,所以还是有惊无险地制伏歹徒。
偏偏岳忆明就是没有接触过强暴现场案件,即使见过肚破肠流的凶杀命案血腥现场,但是第一次看到轮奸后的女性胴体,触目惊心让岳忆明受到无比的震撼。
当在工地找到夏玉婵和方懿蕙时,岳忆明还僵着身体不知道该怎么处理时,夏玉娟已经开始把带来的冰袋将断指收好,然后拿出紧急医疗箱做最初步的包扎治疗。
方懿蕙浑身肮脏沾满尘泥,腰际一团破烂到像抹布的是被扯裂的洋装,胸罩被推到肩胛,缎面布质早就已经磨损到黯淡无光,脚上的长筒白丝袜抹黑到处都是裂口,膝盖挂着一团粉红脏布是内裤,还穿着的娃娃鞋显得特别突兀。
其余裸露的肌肤随处是捏掐捆绑殴打的红肿瘀青,最可怖的是股间腿内的红白渍痕,说明着被残忍而无情的对待。
夏玉婵看起来只有更狼狈,衬衫勉强只能算是披挂在肩膀上,但是下摆撕破成条,间中还有裂口长隙,胸罩也只剩肩带勾在上臂,杯罩已经被推挤压在腋下背后皱成一团。
裙子和内裤只剩裙头裤头围在腰上缀着残布,棉袜是身上最完整的部分,除了被拉下至小腿黏满污泥,却是没有破损。
黑色高跟鞋掉了一只,另一只却还紧紧套在脚上,鞋尖磨损挤皱比起鞋面刮痕更严重。
身上渍痕较不明显,可是红肿瘀青却更大片醒目。
无暇清洁身体,给两人裹上大毛巾,就开车送往夏玉娟工作的医院。紧急连络了外科医生处理断指,其余身体检查诊断再等相关医生进行。
“情况怎么样?”岳忆明悄声问夏玉娟。
“除了断指比较严重,其余阴道和肛门的裂伤只要不受感染,花点时间静养加上医疗处理应该可以慢慢复原,身上的瘀伤应该会好得比较快。”夏玉娟静静地说着。
“这是身体的部分。”
“心理的精神层面部分才是重创的部分……是吗?”岳忆明理解。“要不要我帮忙找心理医师……?”
“我有认识专门处理这种创后重建的心理医师。”
“……那就好,嗯。”
“……忆明姐,这个案子……你要怎么处理?”
“你们如果不报案,我这边很难进行侦查。”
“可是……”夏玉娟迟疑着。
“如果我们受理报案,经过侦查抓到凶手,还要搜证才能提告,这之间可能会要她们一直提供很详细的线索:真的上法院要审理,到时候又会把案发时的每个细节拿出来重新放大检视,这样的过程……她们可以吗?”岳忆明没有强迫夏玉娟,只是把警务办理流程和未来可能会面临的法务程序做个简单的说明。
“懿蕙过一阵子就要结婚了。”夏玉娟眼眶飘着水气。“我想,老姐说不要报警,一定有她的用意和考量。”
岳忆明心里明白,但是不抓到凶手,未来还会有更多这样的事故继续发生。
正义需要伸张,惩罚必须执行,只是……怎样做才是最适合的方式?岳忆明皱眉,悄悄地握紧拳头。
“而且……”夏玉娟顿了一顿。
“她们的精神状态也许会非常脆弱和不稳定,能不能面对这样的创痛,应该是比肉体的治疗还要更迫切更需要花心力去关心照顾的。”
“……玉娟,那我回警局去上班了。”岳忆明抱了夏玉娟一下,这个勇敢又善良,个性坚强却心思细腻的小妹妹。
“有需要随时跟我连络,我会帮你留意相关的消息,其余的等你们决定好我们再讨论。”
“忆明姐,谢谢你……不然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夏玉娟终于默默地流下眼泪,安静而不张扬。
“傻孩子,你做得很棒。”岳忆明温柔地揉着夏玉娟的头发。“不要一个人扛这些事情,我会帮你忙的。”
岳忆明离开后,夏玉娟继续等待接回断指的手术进行,坐在医院的长椅子上,心思混乱着。
距离前一次亲密地触摸姐姐的身体,已经是小时后共浴那么遥远的记忆了,这一次清理姐姐的身体,作初步的医疗处理,才发现,原来彼此之间身为姐妹的羁绊,是这么深这么久了。
虽然身体受到凌虐的对待,但是玲珑有致的起伏曲线,还是散发着女人青春正洋溢着的巅峰魅力。
终究,我们不再是抢着棒棒糖或是洋娃娃的小女生了。
模糊间,夏玉娟悄悄地打着瞌睡。
“学长,想跟你请教一下碧海宫八家将……”
“碧海宫,南港都数一数二的宗教据点,供奉王爷,宫内非营利事业组织筹办各种宗教相关事宜,其中包括张罗庙会各式各样的活动,例如八家将出巡就是其中一项,不过最盛大的还是王爷诞辰……”
窗明几净的办公室里面,带着银框眼镜,头发梳得油亮的年轻人,一面对着电脑整理资料,一面倒背如流回应走进办公室的岳忆明。
“这个我知道,你也知道,你一定觉得我在说废话。”年轻人五官细致,表情略微流里流气,幸好深色衬衫和领带将这种轻浮调合得比较沉稳。
“你正在追圣心路那家金饰店强盗抢劫伤人的案子,问这干嘛?”
“我觉得嫌犯和碧海宫可能有所关连。”
“屁啦,几个欠钱被逼到狗急跳墙的小混混,现场留了那么多指纹,摄影机还把他们拍这么清楚,连车号都没遮,搞不好抢到的金饰还找不到可以销出去的管道。”年轻人终于转过身看岳忆明,讲话口无遮拦。
“你以为叫一声学长,我就活该要给你套话,提供你情报吗?”
岳忆明尴尬笑了。“哎呀,学长英明,什么都瞒不过你的眼睛。”
“碧海宫包山包海,那种抢劫案件不是他们会花功夫搞的领域。”年轻人拿了桌上的咖啡啜了一口,随手将杯子甩回桌上,咖啡四溅将桌面渍出一块专属的污浊痕迹区域。
“走后门问情报,这种小勾当也不是你会搞的领域。怎样?”
岳忆明想了一下。
“我有个朋友被掳人监禁将近一天,被性侵但是没有劫财,感觉像是有动机的报复。那个朋友生活圈子很单纯,跟人结怨的机率应该是很低,我走一趟现场还有问过的一些线索,感觉跟碧海宫有牵连,只是他们怎么会扯在一起我还不知道。”
年轻人转了一下手上的钢笔,金属笔身在他的手上飞舞好像魔术表演般神奇。
“学妹,我跟你说……我们最近在撒网捕鱼。碧海宫太大,要拔他们我布局很久,我们跟其他分局还有一些相关单位全部都在盯着他们守株待兔。我不知道你朋友的案子情况是怎样,如果她有要报案我们受理就会并案处理。并案有并案的做法,你知道的。如果没有要报案,我劝你不要私下行动,一怕打草惊蛇,二怕你违规又犯难。碧海宫不是街上那些违规停车还是摆摊小贩,开张罚单取缔就可以达到告诫,他们吃人根本就不吐骨头,你的正义感要量力而为。”
岳忆明也没有生气,只是冷静而客观地反问。“学长,那些受害的无辜小老百姓该怎么办?我们难道不是人民的保姆,正义的维护者?”
“是啊!”年轻人推推眼镜。
“可是事情总有轻重缓急之分,如果只为了眼前的正义而因小失大,你整天只会把自己累死疲于奔命去救火而已。身为刑警,你要做的是抓到纵火犯,灭火或者是宣导防火还是给基层去做,大家分工合作,正义才能长长久久,对吧?”
岳忆明知道套不到情报,不过至少明白自己长官的态度了。
望着桌上一个透明玻璃做成纸镇的小奖杯,上面是某一届的射击冠军,名字是汪少鹏,鹏字旁边刚好是警徽象征老鹰的环状翅膀。
即使汪少鹏的态度是这样,而岳忆明心急着想要刺探更多的情报,但是她还是没有办法对汪少鹏生气,那个在学校成绩优异出尽风头的学长,这个在局里屡破难案升迁快速的年轻长官。
“我知道了,谢谢长官。”岳忆明恭敬地回答,转身走出办公室。
汪少鹏心里觉得好笑,果然小女生还是难免有一点任性,哪怕是号称冰之女王的后起之秀明日之星,别扭的时候也是这个模样,心口不一。
“欸,学妹……”
“嗯?”岳忆明难掩兴奋地回过头来。
“你如果有什么线索,还是可以跟我聊聊啦,可能对我办案子会有帮助。而且要是人手不够,还是需要你的帮忙啊!是吧,冰之女王?”
岳忆明微微羞红脸,却还是紧绷着脸故意不泄漏情绪,只是伸出大拇指和食指成直角做成持枪状,恶狠狠地指着汪少鹏。
“很了不起吗?枪神?碰!”
汪少鹏看着岳忆明玲珑有致的背影走出办公室,若有所思地发了一下呆,然后桌上电话响起。
“喂,我汪少鹏。”
“汪队长,您队里早上来了一个大小姐,说要查案,凶巴巴地调了我这边的外劳资料,还说要提讯侦查:我底下那些黑仔是爱赌了点,他们惹到讨帐的过来断手断脚害我报工伤又缺人手已经够让我头痛了,再扣走他们我这个工班不就黑到底了吗?只是讨债伤人,不用你们刑事队这么大动作来弄我们吧?”
“喔,那你人是被扣走了吗?”
“是还没啦,全都去医院包扎了嘛!”
“没事就好啦,陈主任。我们队里年轻人查案子是积极了点,她有跟我汇报过啦,没事的,跟你们没相关的。那些资料我们慢点就会送回去还你们啦!”
“哈哈,那谢谢汪队长您啦!什么时后有空赏光喝茶聚聚呀?我们老板说好久不见您了,一个人喝茶很寂寞啊!”
“哈哈,陈主任,你们的茶比酒还浓,我每次都醉到隔天起不来上班呢!”
“什么话,汪队长,您年轻力壮,有酒胆有酒量,我们老板才真的甘拜下风呢!说是要跟您干杯才算过瘾!”
“张主任你就别捧我啦,改天有空一定去拜访!听说你们工地有点乱,外劳有时候听不懂我们说什么,还是叫本劳去清干净比较可靠吧!”
“喔……一定一定,谢谢汪队长的教训,我办事您放心!”
“那改天再约喝茶啊!”
“上好的茶,您要喝多少就有多少!”
汪少鹏笑着挂上电话,摘下眼镜用衬衫袖口随意擦了擦镜面灰尘,一口喝干杯里剩下的咖啡。
岳忆明再去工地还资料时,接应的工地陈主任态度明显强硬许多,坚持没有搜查令就不能让她任意走动搜查,也不配合提供其余书面资料,更遑论见到那几个工伤送医的外劳问话。
硬闯入一楼空地,却发现已经收拾干净,岳忆明心里懊恼凌晨来救人时不及搜证,早上回局里前绕来时怕动作太大打草惊蛇只拿到了外劳的申请资料,其中察猜和哈契比较资深年长,可能还换过名字重新申请工作权,光书面资料线索实在有限。
无奈绕去医院,夏玉娟忙着工作,夏玉婵和方懿蕙做完接指手术还在休息,只好将鲜花水果请夏玉娟的同事转交,一事无成地离开医院,开始的不顺遂不能打击岳忆明,但心浮气躁却是难免。
当警察的,最怕要上手铐的还是躺在地上断气的尸体,是自己的家人。
这句话,是岳忆明警校的教官上课时说的。
前者大义灭亲,却一辈子都要背负着不被谅解的咒怨,后者则是会被复仇蒙蔽了办案的公允立场,不是运用特权暴行亲仇痛快就是判决后怨忿司法不公从此检警歧路。
这么为难,又何苦要继续下去?
有的人是读书不成苦力不愿而选择了这条不好也不坏的未来路径,有的人另辟蹊径求财求权,有的人把这当成是公务员的铁饭碗保障只要不把命丢了就算难捧还是可以吃饱。
有的人是为了正义。
为了正义而当警察最傻,教官说。
岳忆明心里忿忿不平,只是不能在课堂上公开顶撞。
但是我谢谢你们这些傻瓜,虽然未来你们班只有一个或是两个人会为了正义坚持下去,我就是为了这样的可能性站在这里当你们的老师。
教官在下课时对大家这样说。
后来岳忆明成为他们班上那唯一一个傻瓜。
毕业时,教官亲手将警徽帮她佩戴上,露出传承的欣慰。
岳忆明是家里的独生女,母亲早逝,在父亲铁腕的斯巴达教育下成长,没有家累负担和感情包袱,岳忆明在警界闯荡没有在怕什么。
南港都前几年才窜起的新星汪少鹏以最年轻的纪录荣登刑警队长,谁都没有想过接着又出现了另一颗足以匹敌汪少鹏的耀星岳忆明。
有人劝岳忆明换个单位竞争,不然年轻的汪少鹏还会卡位好几年,却被岳忆明拒绝了。
岳忆明没有想过升迁,南港都需要多一分正义的力量,不需要多一位刑警队长。
汪少鹏长袖善舞,虽然年轻却人脉丰沛,破案手法时刚时柔,不愧是全能型的领导人物,即使是同事也都经常忽略这样的汪少鹏曾是号称枪神的射击天才。
但是在汪少鹏指挥下的岳忆明却是锐利鲜明,现场行动往往智勇兼备,冷静判断却不失俐落迅速,填上悬空已久的副队长职缺只是迟早而已,冰之女王的封号却早就已经私下遍传响亮。
正义并不难执行,只要够傻,就可以坚持下去。
冰之女王这样单行道的闯荡从来没有迷惑,这一次却为了夏玉婵踌躇而且心慌。
原来当局者迷就是这样的心情,岳忆明无奈地想着,却仍不放弃在这些纷乱的线索里面找出一个清楚的头绪。
夜晚洗完澡时,岳忆明发现手机有夏玉娟传来的简讯,换好衣服出门带了宵夜赶往医院。
夏玉婵和方懿蕙隔离不同病房,避免面对面时情绪激动,岳忆明将宵夜递给夏玉娟,夏玉娟点头轻声道谢,然后指指夏玉婵的病房,自己走到方懿蕙病床边看顾。
岳忆明走进夏玉婵病房,发现她坐躺在病床上,用枕头垫在腰背,垂着眼睑面无表情望向前方,憔悴却不似发呆般失神。
“嘿……阿婵。”岳忆明走到夏玉婵身旁,坐在旁边的椅子上。
夏玉婵望着岳忆明,像是努力要做出什么表情来回应,终究还是淡然以对,低下头盯着自己接驳上的断指用厚厚的纱布缠着金属固定夹片。
“玉娟还是找你了。”
“你别怪她,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岳忆明小心地回应。
“……明明,我们不能报警。”
岳忆明默然,不知道该怎么回应。
夏玉婵望着岳忆明。“我还是该跟你说声谢谢。”
“这是我应该做的,别说什么谢不谢这些客气话。”
“明明。”夏玉婵平静地说着话。
“虽然不能报案,可是我不甘心事情就这样发生,趁我还记得一些细节,把事情的经过跟你说一下。不论如何,我想这些线索也许对你以后侦查相关的案子会有一点帮助。”
夏玉婵深呼吸一口气,然后把昨天整个经历尽可能用旁观者的角度详细说明,扣掉了私人情绪,夏玉婵好像是在阐述一宗社会新闻而已。
好几次讲述到夏玉婵自己都不愿意再面对的恐惧和痛苦时,只能停下来深呼吸调整全身的颤抖,然后又试着避重就轻描述。
不论如何,夏玉婵也说不出狼狗的强奸,但是外劳的轮奸是事件很诡谲的转折点,再怎么难以启齿也还是要说出来。
岳忆明拿出笔记本记录着,整里出几个关键字:三个人(年轻),八家将脸谱,知悉教师身份,飞牛哥。
果然还是跟碧海宫脱不了关系,岳忆明心里打开一道线索。
“医生有说手指会复原吗?”岳忆明试着将话题气氛转换。
“也许不会像以前那么灵活,但是应该可以大致恢复。”
说完后两人又陷入沉默,岳忆明心跳着,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个曾经一起长大情同姊妹的玩伴现在面对面却咫尺天涯。
该怎么安慰夏玉婵?不论说什么都已经来不及,夏玉婵不需要这么廉价的同情。
“……真的不打算报案吗?”岳忆明问。
“不行。”夏玉婵淡淡地说着。“懿蕙下个月就要结婚了,报案不管会不会曝光,都会毁了她的一生。”
岳忆明知道没有办法再劝夏玉婵,心里默默下了孤军奋战的决定。“好,我知道了,有什么消息我会来跟你说的。”
“明明,我……”夏玉婵迟疑了一下,终究摇摇头。“……谢谢。”
岳忆明轻轻拍着夏玉婵的肩膀,夏玉婵却像惊弓之鸟吓得弹开身体。
“对不起……”岳忆明这才发现原来夏玉婵所有的勇气都已经耗尽,伪装的薄膜之下其实很害怕。
夏玉婵望着岳忆明,忽然就哭出来了,无声的啜泣,眼泪像涌泉一样一直滑落滴下,全身颤抖着。
不敢相信自己已经安全了,原来可以自由而安全地生活着,是这么珍贵的事情。
可是夏玉婵已经不是完整的夏玉婵了,身体不是,心理也不是。
现在好好地活在这里的夏玉婵只是个懦弱的幸存者,抛弃了死在工地空屋里的夏玉婵,那个被一次又一次的凌辱强暴,肮脏而恶心的破烂躯体。
不知道哭了多久,视线在水汪汪的泪花里面重新可以分辨景物时,岳忆明已经不在身旁了。
病床旁的小桌上放着一只精致的金属袖扣,鸽子的双翼展开环绕成圆弧状交叠,中间是一副天秤,那是岳忆明得到优秀新进刑警表扬获得的衣装配件。
虽然只有表扬的场合才需要穿制服镶配件,但是岳忆明平时喜欢带着这只袖扣,警惕自己是为了正义而努力着。
虽然孤独,但是我走在正义的路上并不寂寞。
夏玉婵不敢关灯休息,白亮的日光灯管彻夜开着,将袖扣照得闪闪发亮。
好像有人提着灯在夜路里为我导航,但是…如果可以再早一点,那该有多好?
夏玉婵心里这样想着,泪水再度决堤,这次终于放声哭出来,把紧绷压抑的情绪全部都释放出来。
市区里的速食店到了暑假就夜夜灯火通明人声鼎沸,青少年居多笑闹叫嚣占满整个空间,间隙穿插着一些结束加班的上班族。
少年还是大口啃着汉堡,穿西装的青年也还是喝着咖啡。
“改天请你吃牛排吧?”汪少鹏望着黄少隼,无法理解他哪里来的好胃口。
黄少隼摇摇头。“太拘束,吃不下。”
“谁跟你说西餐厅,我是说平价牛排,多加一点钱还有两片肉的那种。”
“干,你不是这么小气吧?”黄少隼索性把汉堡揭开来,塞满薯条在肉片上,再盖回汉堡面包皮,张大嘴咬下。
“我怕再不请你,你以后就只能吃牢饭了。”
“也对。”
“你真的知道你在干嘛吧?”
黄少隼笑了。“我也不知道。”
汪少鹏静静喝着咖啡,眼前的少年越来越无法捉摸,好像每次都在闯祸,最后却总是侥幸穿隙而过,帮他收尾时每每在一堆泥沼里面找出宝藏线索。
好几次汪少鹏都想叫他可以停手了,他却总是更往里边钻深,汪少鹏快要分不清楚究竟自己只是在利用他还是已经依赖他到无法喊停。
“我现在只欠……”汪少鹏沉吟。
“东风。”黄少隼边吃边说。“我给你。”
“不可能,你现在还混不进这么高阶的行动。”
“我给你。”黄少隼把汉堡吃完。“你自己看着办,这次赌很大。”
“不会真的要包奠仪给你吧?”汪少鹏嘿嘿笑着。
“不用啦!”黄少隼嘻嘻笑着。“像我这种人随便死在哪里报纸还舍不得分版面来写咧!”
“耍什么帅啊!”
“有空……有空的话,去我妈摊子买点东西,就算帮我忙了。”
“我又不喜欢你妈。”
“也对。”
“逢年过节送水果礼盒过去行不行?”
“当然行。”黄少隼微笑。“谢啦!”
养了这么久的线人,不是没有想过会有道别的时刻,可是没想过会这么快。
汪少鹏以为自己应该可以比黄少隼更洒脱,可是不论如何也笑不出像他那么自在的神情。
黄少隼拿了一个装得鼓鼓的大纸袋给汪少鹏,提袋外面是百货公司的标志,看起来像是周年庆扫货的战果。
“这次大放送,里面还有超刺激特别版收录,保证让你爽到从此老二都软不下来!”
“有没有这么夸张啊?”
“自己看着办!”黄少隼站起身离开,随意地挥手道别,头也不回就这样离开速食店。
汪少鹏喝干咖啡,望着桌面食物残渣垃圾微微发呆。
很久没吃汉堡了,明明距离少年时代还没有很遥远,为什么现在已经过得像老头子一样了?
一群青少年走出速食店,自动门开了好一段时间,夏夜晚风吹进满是冷气的空间,一股热热黏黏的气息沾满在汪少鹏的脸上。
粗旷的季节空气颗粒填满汪少鹏的呼吸,已经沉淀很久的年少轻狂又慢慢翻涌搅动。
“一份一号餐。”汪少鹏走到柜台点了一份汉堡尺寸最大的套餐。
“薯条和饮料要加大吗?”柜台小妹操着流利的话术询问。
如果是岳忆明站在旁边铁定会嫌恶地拒绝,不,她才不敢吃热量这么高的垃圾食物。“好。”
结完帐很快餐点就备齐,走回餐桌打开汉堡包装纸,学黄少隼那样把面包皮揭开塞满薯条再盖回,冒着下巴脱臼的危险张大嘴巴咬下,一瞬间面包麦香起司奶香生菜清香肉排油香薯条咸香全都混在一起在嘴里炸裂。
汪少鹏笑了。
真好吃。
耳边响起少年时代也喜欢待在速食店里吹着免费的冷气和朋友聊天喧哗笑闹,店里面节奏古怪的饶舌歌曲好像越唱越快,像是当年流行的电子舞曲。
我知道该怎么办。
汪少鹏一口一口吃着汉堡,生菜肉渣碎屑边吃边掉也不理会。
包厢里歌舞升平,两个全裸的辣妹正攀着钢管劲歌热舞,台下一个下半身光溜溜,上半身只剩敞开的衬衫晃着丰腴双乳戴着金框眼镜的女子跪在地上把头埋在男子的胯下吸吮着肉棒,镜片也遮掩不了的浓黑长睫毛和咖啡红眼影还有把瞳孔弄得像少女漫画那样闪烁着灿烂星光的放大片,套住肉棒的双唇更是玫瑰红唇膏打底柑橙彩蜜映得色彩鲜艳闪亮。
男子在跟另一个戴眼镜头发大波浪披肩女子喝酒划拳,女子衬衫也敞开但是桃红色胸罩还好好穿戴着,下半身桃红色丁字裤在大腿交叠或张开的嘻闹动作间把肥厚的耻丘夹到好像快要泌出水那样淫嫩。
男子的西装脱到只剩衬衫还披在身上,但是划拳的豪迈丝毫不在乎输赢,一阵吆喝间女子输拳,狐媚地勾在男子身上要他自行动手脱上脱下。
“噢,我瞧瞧,这胸部怎么那么滑啊?”男子捏揉着女子胸部,故意滑开手又重新抓挤亵玩。
“哎哟,那这里湿答答得又是怎么回事啦?”男子另一只手夹住耻丘嫩肉搓着,还腾出一根手指探索到阴唇缝隙隔着内裤使力陷入深浅挪移。
“怎么办,莉莉老师,我都不知道该脱哪边耶?”
女子靠在男子身边身舌舔着男子鼻唇,想要诱使男子深吻,男子却机巧地一面说话一面双手动作弄得女子扭捏乱动,喘气连连。
“啊……你……坏死了啦!随便脱哪件都可以……”
包厢门打开,一个长发绑成马尾的剽悍年轻人走入,虽然熟悉风月场所的淫靡,但是乍逢气氛已经热烈到酒池肉林的高潮,年轻人还是略显尴尬了几秒才装作自然地坐在男子身旁。
“飞牛哥,最近公司有人来问一笔买卖……”马尾年轻人忍不住松开领带透气说话。
“很大的买卖吗?我们公司只负责借钱收钱,哪有买东西卖东西?”飞牛哥把手上斟满的酒递给马尾年轻人。
“干嘛什么都要问我?公司给你处理就是要磨练你嘛,阿豹!”
“是,我明白,飞牛哥。”阿豹堆起笑容把酒干掉。
“喔……”飞牛哥推开帮他口交的女子。“妈的咧,这么会吸,真的给你吸出来,我待会怎么干你呀?”
女子娇笑一声,站起身坐在沙发旁,吃了一口香瓜,发现有葡萄,又拣了一颗捏着伸出舌头舔呀舔的,媚着眼神诱惑惹火。
“什么买卖?”飞牛哥看阿豹还坐着,料想不是请示报备而已。
“前几天圣心路有家金饰店被抢,那几个犯事的找不到可以脱手的管道…”
“我靠,阿豹你是傻的吗?”飞牛哥皱眉骂了一声。“那个抢案新闻报这么大,记者和警察都在盯,你不是要淌这滩混水吧?”
“是,飞牛哥教训的是。”阿豹堆笑赔不是。“不过……”
“不过什么?”
“太子爷最近和暹罗那边走很近,听说他们除了制药,还有走私金饰,背后搞得像海盗市场那样……”
“唔……”
“太子爷最近动作很大,想把快乐丸这块饼吃下来,这样接任龙头其他的老头也没话好讲……”
“嗯,太子爷的确有跟我抛过媚眼。”飞牛哥邪邪一笑。“可是咱们不是卖药起家,这块我可不敢分杯羹。”
“飞牛哥,现在卖快乐丸有什么前途啊?那只是走老路而已,太子爷吃下快乐丸,后面要从暹罗那边进更新更猛的酷冰,那时候通路和药脉都是我们的,才真的是事业啊!”
飞牛哥静默着思考。“……所以咧?”
“我们现在力挺太子爷,太子爷要搞药,我们搞财务的从旁边帮忙走私金饰,把通路做大一点,这样太子爷和暹罗两边人脉都照顾到了,以后要红还要看那些老头的脸色吗?”
“阿豹……你变聪明了耶!”飞牛哥笑着捏住阿豹的脸颊。
“你以前不是说自己笨只会干架吗?怎么现在公司交给你,你还真的就越来越灵光了啊?”
“啊?哈哈,飞牛哥这么英明,我们底下的当然也要长进点,才不会丢大哥您的脸啊!”阿豹眯着眼笑得开心。
“是阿隼教的吧?”飞牛哥笑着轻拍阿豹脸颊。“嗯?”
“大哥你怎么知道?”阿豹吃惊地说,然后才尴尬地结巴。“我们……切磋切磋嘛……”
“阿隼还说什么?”
“呃,他说我们吃下那批抢来的货,拿去给太子爷跟暹罗换点药……”
“那批货值多少啊?别拿去塞人家的牙缝都不够啊!”
“大概有……这样吧!”阿豹怯怯地伸出手比了四根手指。
“操!四十还是四百?”
“四……四千……”
飞牛哥张嘴发愣。“那几个是把整家店都抢空了吗?”
“金饰店老板差点被打死了哪!”阿豹帮腔。
“妈的,那我们哪来的钱打发他们?”飞牛哥恶狠狠地拍了阿豹脑袋一下。
“呜……”阿豹皱眉扮委屈。“飞牛哥,我们不用付钱啊……”
“为什么?”
“他们急着要钱用,我们可以先杀价再交易,摸清楚他们的底细再黑吃黑做掉他们……”
“什么?”飞牛哥又用力拍了阿豹脑袋一下。
“这就是你们想的好方法吗?这么大的案子,即使我们把尸体藏干净了,条子不会查金饰的下落吗?”
“飞牛哥,你听我说嘛!”阿豹揉着发痛的脑袋。
“黑吃黑以后我们可以放风声说那几个抢匪跟我们搭上线雇船逃走了嘛!要是怕条子他们怀疑,我们可以释放一点赃物说是船费佣金,主动配合还可以表示我们的清白啊!”
飞牛哥这次真的说不出话了。发呆了半晌,才喃喃说话。“阿豹你回去教阿隼拳脚,我下次跟太子爷去交易要一起带他……”
“知道了,飞牛哥!”阿豹喜形于色。
飞牛哥又想了一想,才真的拍手叫绝。“妈的,阿隼这小子真的后生可畏啊!”
飞牛哥又跟阿豹对干掉满满一杯酒。“飞牛哥,那我回去跟阿隼计划一下!”阿豹笑嘻嘻地。
阿豹要离开包厢时,飞牛哥叫住他。“去问阿隼搞不搞得到真正的女老师啊?上次那两个很骚很浪啊!”
“呃,我问问……”阿豹心想卖药不拿手,掳人难道我们就拿手了?
飞牛哥身旁的两个女人发嗲地抱怨着。
“哎噢,飞牛哥你是嫌我们不像老师喔?”
“像!我是跟阿豹开玩笑的嘛!”飞牛哥左拥右抱,两女埋头过来乱吻狂啄飞牛哥的脸颊。
飞牛哥无心再跟阿豹说话,挥挥手示意阿豹可以离开。
阿豹走出包厢,跟站在门口当保镳的铁树笑了一下。
“铁树,你觉得阿隼打得赢你吗?”阿豹掏出烟点上递给铁树。
“比力气他可赢不过我。”铁树憨憨地得意着。
“不过上次在道馆练拳的时候,我被他摔了好几次。”铁树还在执勤,不好意思大剌剌地抽烟,又把烟拿给阿豹。
“我也是。”阿豹惬意地吸着烟。“他跟我近身搏击只输一点拳劲而已了,倒是脚步快到我追得喘呼呼,再练下去我可打不过他。”
“呵,你叫阿豹还比他慢,不就变成阿龟了吗?”
阿豹气得用手肘撞了铁树一下,铁树文风不动。“龟你妈鸡巴啦!”
两人嘻哈一番,阿豹挥手离开回公司办事。
阿隼哪里还要我们教他拳脚?
直接带出场就很好用了!
阿豹和铁树倒是从来也没忌妒过阿隼的出色,因为阿隼实在太闷了,所有出风头的事情他都能躲就躲,只喜欢帮嘴出主意,从来也不曾出头抢功。
阿豹和铁树两个只会打,几次给阿隼拿主意行动竟然也风光亮眼,深获飞牛哥的提拔重用,两人受重视之余,反而也想一起把帮忙的阿隼扶上来,有福同享。
这次可是个好机会了!碧海宫旁的一个别馆广场,黄少隼擂鼓,午后炙阳把广场上几个少年晒得汗流浃背,张顺堂和刘继朗操着步伐演练围阵。
阳光把两人烤得好像快要熟透焦黑,但是黄少隼还擂着鼓,就没人敢说停。
“好了,今天练到这里。”黄少隼自己也挥汗停下。“练得不错。”
“那下次城隍爷出巡我们可以入阵了吗?”张顺堂兴奋地问。
“……你们才学会踏四门耶!”黄少隼莞尔。
“对啊,走七星你行了吗?”刘继朗也嘲笑张顺堂。
“行!”张顺堂拉不下脸。“只要老大教了我就行!”
“呵。”黄少隼把毛巾丢给大家抹汗。“杀鬼行不行?”
两个少年愣了一下。
“有任务了吗?”刘继朗试探性地问。
“行啊!”张顺堂握拳。
“杀鬼别手软,记得,都是鬼。”黄少隼静静地交代。“怕的现在就先说,现场有状况要我断后的话,你们就别当我小弟了。”
两人互望一眼,下定决心。“知道了!”异口同声应和。
余佑达把五个便当放在老旧公寓四楼的其中一个住户门口,按了门铃一长一短,然后把信箱里的纸条取出快步离开。
过了一会儿铁门打开,把便当拿入又迅速关上铁门。
“喂,大哥,他们约今天晚上交易。”余佑达拨了电话给黄少隼。
“好,继续看住,别给条子发现了。”
“知道!”余佑达挂上电话,躲在骑楼内擦汗。
夏天一年比一年热,真是要命。
是不是该减肥了?不然围阵隼哥也不给练,而且……没有人看过八家将有这么胖的吧?黄少隼日前和抢匪搭上线,介绍阿豹给他们认识。
抢匪都是年轻的夜店玩家,吃快乐丸吃到倾家荡产,竟然吆喝一起打劫行抢金饰店。
抢了好大一笔货还差点打死老板,却不知道怎么销掉这批货,黄少隼就鬼使神差地出现了。
俐落地把赃车摆在别家帮派的势力范围,一来警察查到车号时会把该区当成搜索目标,二来有当地小毛头要打车子主意就更可以当成烟幕弹扰乱搜查目标。
再塞一点钱给那些药虫江湖救急,请余佑达跑腿接应,剩下来的交易就水到渠成了。
乍入夜,公寓下面不知道那层楼在欢唱卡拉OK,整层公寓都听得到每首歌是什么曲目,不过三天两天就会来一次这样的喧闹,而且这里都是低收入户或是孤家寡老,全都得过且过不想滋生事端。
“豹哥呢?”药虫抢匪看起来像是指挥的年轻人问黄少隼。
“我们先交易吧。”黄少隼回答。“豹哥在弄新车子给你们,慢点就来。”
年轻人不敢开灯,凭藉外面的灯光照进窗内还是可以依稀辨识。
黄少隼身后的两个少年太诡异了,画着脸谱来交易不会太招摇了点吗?
年轻人使唤其他几个人把几个皮袋搬过来,拉开链看得到金澄澄的光芒在黑暗里发出晕黄色泽。
黄少隼示意张顺堂和刘继朗扛了两大个麻布袋过来,年轻人心想钱多到皮箱都装不下要用麻布袋装,被砍了半价还能剩这么多,也不算太吃亏。
“不是……连号的吧?”年轻人学着电影情节假装讲着专业话术。
“当然不是。”黄少隼心里觉得好笑,我们是地下钱庄耶!
而且现在又不是绑架换赎金警察监控,连不连号有差吗?
“那……就好。”年轻人自己也尴尬地打了哈哈。
其他几个年轻人打开麻布袋,拿起一叠钞票垫垫重量,从手上的重量和触感的纸质粗细就觉得不对劲,就着微光一看竟然是纸钱。
“这什么鬼东西……”其中一个人吃惊地怒叱。
和黄少隼对谈的年轻人转过头观看什么状况时,只觉得脖子一紧,胸口就突出什么东西,然后才是剧痛,张口想叫喉咙却都是血液哽住。
张顺堂和刘继朗从腰后拔出开山刀,趁着慌乱间看准要害劈出,一个捂着咽喉倒下,另一个抱着腰滚在地上。
剩下两个人后退往身旁抓了垃圾就丢过来,刘继朗微微侧身闪过,张顺堂则是一手拨开飞物另一手就再持刀砍劈。
面对张顺堂的人手腕被砍出一道血口,痛得尖叫跌倒,另一个人却趁刘继朗闪躲时抓到了空隙,竟然从身上掏出枪。
刘继朗躲无可躲,干脆挺着两败俱伤的狠劲持刀往枪劈下。
砰!原来开枪的声音真的像鞭炮声,只是近距离震撼很多,耳朵被轰得乱鸣作响。
刘继朗反射性闭上眼睛,以为自己被射中。
过了一会紧绷的全身并没有感觉到什么异样的疼痛,才睁开眼睛观看。
那个拿枪的人躺在地上抽蓄,一下子就没有动作了。
黄少隼转过身往张顺堂劈倒的那个人继续开枪,呻吟声立刻停下。
继续往前走,咽喉被划破的那个人也已经不动了,另一个抱着肚子的还在喘气痉挛。
黄少隼站着瞄准,手没有震动很稳定地开了第三枪。
“找弹头,我有涂萤光剂。”黄少隼静静地说。
张顺堂和刘继朗连刀都来不及擦干血液,就慌忙蹲下在尸体旁寻找弹头。
果然在血泊中找到微微发光的金属弹头。
张顺堂捡了两颗,刘继朗捡了一颗,拿在手上不知道是被血浸湿还是手汗滑腻,刘继朗的弹头掉下,又再弯腰捡起。
这才发现,自己全身都是汗。
两人把弹头交给黄少隼。“去跟胖达碰面,胖达会帮你们善后。”
刘继朗有点恍神地应了一声,张顺堂还强自镇定地发问。“大哥你呢?”
“等豹哥。”
两人不敢多说什么,收起刀走出房间。余佑达在楼梯间招手,看到两个人身上被血不规则地沾湿,紧张地问候。“受伤了吗?”
“没有,都是别人的血。”张顺堂这才发现自己两手都是湿黏的血,身上也像艺术家的工作衣那样这一块那一块的血迹斑斑。
余佑达拿了湿毛巾给两人擦抹,又给两人穿上薄夹克戴上鸭舌帽,从楼梯间慌忙下楼离开。
一踏出公寓三人就死命地狂奔,专挑巷子里的暗路疾走,最后隐入这个社区旁的一座私人祠堂。
一进入祠堂,张顺堂和刘继朗就跑进厕所里面的简易淋浴间。张顺堂拍了刘继朗肩膀一下,刘继朗突然惊惶失措地大叫了一声。
“是我!”张顺堂大喊。
刘继朗眼神聚焦望着张顺堂,好一会才推开张顺堂,一个人走到水龙头下将水扭到最大淋湿自己。
脸上的油墨和身上的血迹被水冲湿融化沿着脚流下,混合成污浊的水流钻进排水孔。
张顺堂靠着淋浴间的墙壁让刘继朗先冲浴,却发现地震把墙壁弄得摇晃,猛然离开墙壁要夺门而出,却无法动弹,这才注意到原来是自己全身在强烈的发抖。
我刚才杀了人吗?张顺堂这才开始回想经过。
原先的血气之勇这时候在脑海里重播画面,却突然禁不起反复推敲,和之前绑架夏玉婵与方懿蕙完全不同的震撼。
一点都没有完成任务的喜悦,即使好像没有出什么大差错,明明应该是顺利完成任务,为什么现在会害怕成这个样子?
那不是鬼,那是人啊!
难道一个人要断气也是这么简单的事情吗?
本来做好心理准备就把这个任务当成是打电动,可是这根本就不一样!
电动里面被打倒的尸体会闪一闪然后消失,可是刚才在血泊里面找弹头时,那尸体的重量很沉!
不会闪一闪就不见!
我杀人了吧?
张顺堂靠着墙壁慢慢滑下,忽然希望自己其实没有参与过这样的事情。
“我刚才差点就死掉了。”刘继朗发着抖说。
如果黄少隼慢一步,如果自己再迟疑一下,如果……有这么多如果,哪一个环节只要快一点或慢一点,那躺在地上的就是自己了!
刘继朗被刚才枪指着的震撼深深冲击着,而且黄少隼的那一枪就在自己耳旁响起,生死一瞬间的立场互换,完全没有时间去思考或是做好准备。
会不会哪一天街上有谁拍拍自己的肩膀,回过头就是一刀劈来?杀人跟打架完全不一样!输了就会死掉吧?不能投降,也不能重来。
而且死掉就不能报复了!两个男生赤裸着身体在淋浴间被水冲淋着,踏进大人的江湖第一场洗礼,没有圣歌赞誉和吟咏祝福。
那天轮奸夏玉婵和方懿蕙的报复仿佛只是一个恶劣的玩笑,今天一脚踏进死生界线才知道有些事情没有像开玩笑那么轻松。
“大哥呢……?”余佑达站在淋浴间外怯怯地问。
阿豹带着三个身穿黑西装的人走进厮杀后的房间。“飞牛哥给面子请到的清理专家。”
“谢谢。”黄少隼对他们点头致意,将手上的弹头交给他们。
带头的黑西装中年男子接过弹头,和泛着奇异色彩的血迹。“不错。”
“喔?”阿豹好奇地挨过身来。
“有用枪最好就不要留下弹头,我们第一步就是先清理这个。”中年人将弹头收进自己带来的密封袋。
“你们小弟不只先帮我们收起来,还怕这里暗找不到弹头先涂了萤光剂。”
“阿隼,你太厉害了吧?”阿豹笑着用力拍黄少隼肩膀。
“有没有兴趣当清理员?”中年人微笑。
“喂,宇叔,不是这样吧?”阿豹哇哇乱叫。“你来这里工作还顺便还挖角啊?”
“谢谢宇叔。”黄少隼也微笑。“不过我还想在飞牛哥这边练练身手。”
阿豹和黄少隼将金饰全都搬走,拿回财务公司的保险箱锁起来。阿豹去跟飞牛哥报告,黄少隼则回祠堂。
“如何?”黄少隼对三个躲在祠堂的少年发问。
三个人面面相觑,张顺堂和刘继朗脸色苍白地说不出话,余佑达则是皱着眉头不知道该回应什么。
“阿堂,你那一刀劈得很准,割咽喉就是要害没错。”黄少隼慢慢说着,张顺堂不自然地笑着。“不过手劲还要再练强一点。”
“阿朗,你很谨慎,这样很好,如果阿堂太冲动,你要记得帮他注意四周。”刘继朗愕然地望着黄少隼。
“可是要记得,不论对方有多狠,千万不要在打着的时候闭上眼睛。”
“胖达,辛苦你了。”黄少隼终于轻松地笑了一笑。“你很细心,帮我们处理掉很多麻烦的小事情。”
三个少年有褒有贬,却心思各异。
“那……谢谢大家,我们以后山水有相逢啦!”黄少隼笑着挥手。
“咦,大仔是说解散了吗?”张顺堂好奇问。
“下次什么时候练围阵?”刘继朗也问。
余佑达没有说话。
“没有下次啦。”黄少隼还是微笑。“山水有相逢就是跟你们说再见的意思啦!”
“为什么?”余佑达终于发问,急得眼睛里滚着眼泪。
“喂,我不是说这次行动如果给我断后,你们就别叫我大哥了吗?”
“可是……”张顺堂和刘继朗异口同声想要解释什么,却又无话可说。
“我开了三枪,刚好应你们三个。人都是我杀的,不过还是谢谢你们的帮忙。”黄少隼拍拍手。
“都是男人,别婆婆妈妈,答应的事情就要遵守,该走的时候也要干脆。”
张顺堂和刘继朗离开祠堂时,还没有办法从这个晚上一连串的变化调适过来。
初认识这个奇怪的大哥时,也是一连串来不及弄清楚发生什么状况的夜晚,也想过要闯进这个叫作江湖的世界,甜头尝过一点,也差点送掉自己的小命,才第一波大风大浪,怎么就冲回岸上被大哥赶出来了?
两个人没有气恼黄少隼,也没有怨天尤人,心里反而松了一口气,好像感谢黄少隼找了一个台阶,让他们从生死交错的恐惧中有个理由退下离开。
可是,真的就这样结束了吗?两个人想不出答案,只想赶快回家,躲起来,暂时什么都不要再想。
“隼哥。”
“哎呀,都说不要叫我隼哥了嘛!”黄少隼笑着。“我铁口直断,你以后会变瘦,会变坚强,不会再给别人欺负,会有人求你帮忙。”
“我不信。”余佑达的眼泪流下来。“你为什么要赶我们走?我们不是兄弟吗?”
“对不起,我不太擅长跟人家说再见。”黄少隼还是微笑。
“谢谢你们,让我当了一阵子的大哥。我没有弟弟,不知道该怎么样才算哥哥,如果照顾不周,那真的不好意思。”
“你是不是嫌我们麻烦所以不要我们?”
“不是。”黄少隼轻轻摸着余佑达的头。“如果我有你们这样的弟弟,那该有多好。”
“我们是啊!”余佑达激动地哭着。“你永远是我们的大哥!”
“那你才更要听话啊!”黄少隼双手按着余佑达的肩膀。
“我过一阵子要去你们不能去的地方,也不知道什么时后可以回来。你们要好好活着,不要像我这样生活没有目标,是死是活都没有所谓。你们过得好好的,连我的份一起活,搞不好你以后混出名堂,我还要靠你帮忙我呢!”
“大哥……你会……死掉吗?”余佑达愣愣地哽咽问着。
“我也不知道!”黄少隼笑着回答,挥手把余佑达赶出祠堂。
可是我知道你们会好好的活着。
“玉婵……我刚才做了一个梦。”方懿蕙躺在床上很小声地说着。
“什么梦?”夏玉婵坐在方懿蕙床旁,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头发。
“梦见婚礼的时候,我终于可以把戒指戴上他的手上啦!”
“……别再说了……”夏玉婵忍着哭意,压抑着哭音。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他的手变得好黑,我抬头一看,才发现他长得跟那天欺负我们的外劳很像……”
“懿蕙!”夏玉婵想打断方懿蕙的说话。
“这样也好对不对?总比我嫁给一只狼狗好多了,如果是狗的蹼,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把戒指戴上去呢!”方懿蕙虚弱地笑着。
夏玉婵哭出来了。
好不容易吃药加上医生的心理辅导才让方懿蕙崩溃的情绪稍微稳定下来,可是昨晚的梦却让方懿蕙发了疯地拿着水果刀往自己的手腕上割,幸好夏玉娟就在旁边,还没割深就把刀子抢夺过来。
夏玉娟使尽力气压制着方懿蕙,同时手忙脚乱做紧急包扎。
被压制住的方懿蕙突然想起那天不能反抗的强暴,情绪加强失控近乎暴走,幸好医生赶来注射镇定剂,才让方懿蕙昏睡下来。
趁着这段时间,重新将手腕的伤口消毒后再上药包扎。
夏玉婵陪着方懿蕙直到她醒来,方懿蕙幽幽地说着嫁给狗的恶梦,夏玉婵忍着泪水安抚。
方懿蕙醒醒睡睡,不断做着婚礼的梦,每场婚礼都是同样的豪华盛大,只是新郎一直换着不同的面孔。
“玉婵,我这样是不能结婚的。”方懿蕙的声音很绝望。“可是不能结婚的话,我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呢?”
夏玉婵擦干眼泪,坚定地望着方懿蕙。“懿蕙,你一定要结婚。”
方懿蕙摇摇头。
“好好的活着,你的人生不需要为了这件事情停下来。结婚不是最后的目标,而是你新生活的开始。如果你现在死了,你身边所有爱你的人怎么办?你死了很轻松,可是我们每个活着的人都会因为你得离开而更痛苦啊!”
方懿蕙低下头。“可是……我不要一辈子都背负着这个记忆……我很怕,我不知道哪一天我还会崩溃……”
“从现在开始,没有人会再提这件事情。”夏玉婵按着方懿蕙的额头。
“你每天都忘记一点,时间久了,你一定可以全部忘记。这是我们的秘密,我跟你约定,我会跟你一起守护这个秘密,等你哪天不需要这个秘密了,我们就把它埋起来,埋得深深地,永远都不要再挖出来。”
“这样……可以吗……?”方懿蕙哽咽着。
“可以。”夏玉婵抱着方懿蕙。“一定可以。”
“那……你要当我的伴娘……呜呜……”方懿蕙放开声哭出来。
“傻瓜,我本来就是呀!”夏玉婵慢慢地揉抚着方懿蕙的背脊。
“要一起穿很漂亮的礼服……”
“当然啦!不过……不能比你漂亮。”
“要把捧花给你……”
“对呀,不可以给别人哟!”
“要……要……呜呜……”方懿蕙再也说不出话,就这样一直哭着。
夏玉娟站在病房门口静静地看着。
老姐正在安慰着方懿蕙,可以的话,夏玉娟也想抱着老姐,安慰老姐。
从小到大,一直都是老姐在保护着她,如今遭逢这样的暴劫,仍然是老姐在逞强去保护着谁。
望着夏玉婵的背影,忽然觉得其实也没有这么坚强,那瘦弱的背膀都是骨骼的棱线,好像太用力去抱紧就会被捏碎。
有谁可以来爱夏玉婵呢?在那个人出现之前,让我来当老姐的守护者。
我不知道明天天亮以后会怎么样,我也不知道未来还要花多久的时间她们才能走出创痛,这些我都不知道。
可是我知道你们会好好的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