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进入东川郡,道路就愈发崎岖难行,等到了唐家堡,南宫星胯下坐骑早已筋疲力尽,他一下来,便低头喷个响鼻,嘶嘶甩落一片白沫。
“莫慌,我这就带你寻个吃草喝水的去处。”他搂过马头,在面上蹭了一蹭,牵起马缰拾级而上。
唐家堡依山傍水,大江从旁奔腾而过,气势磅礴。
与奔腾江水相对一侧,民居屋舍则仿佛融入到了青翠山峦之中,由串串石阶相连,房顶久经烟雨浸润,生着淡淡苔色,一眼望去,竟有些分不清哪些是遮风挡雨之处,哪些是山间的绿叶华盖。
官道至此告终,再向内去,尽是些马儿上不去的陡峭台阶,难怪此地高高挑着酒旗,开门迎宾的客栈足有三家之多。
南宫星扫了一眼,随便选了一家,牵马过去,摸出一块碎银,半串铜钱,丢给满脸堆笑迎过来的小二,吩咐:“要好些的草料,且寄养着,费用银子里扣,制钱算你的打赏,收好。”
小二顿时笑得见牙不见眼,接过马缰连说两声好嘞,就急忙唱名道:“远方贵客一位,里面请。”
跑堂伙计搭着毛巾快步迎来,陪笑为他掸了掸灰,便是一串例行恭问。
“不知要住多久,先押点散银子扣着吧。”南宫星略一思忖,从怀中摸出小锭元宝,在襟口内暗运指力拧下一块,递给跑堂,“去上上戥子,有几日算几日。我若提前走了,再找零就是。”
想必最近来这边的江湖豪客不在少数,跑堂伙记颇为谨慎地没有如常寒暄多问,躬身点头,就捧着银钱往柜上去了。
此地厅堂颇小,且未摆设桌椅,只在后面天井放着长凳矮桌,多半旅客就在房中吃喝。
跟着跑堂上楼,错肩过去两个劲装汉子,南宫星与他们互望一眼,彼此心里有数,微微一笑拱手抱拳,便算是寒暄。
此时到了此地的陌生人,大都心照不宣,不是为了玉捕头,还能是为了什么。
只不过他心里,还额外惦记着两个女人就是。
进到房里,让跑堂的送盆热水上来,南宫星解下包袱斗笠,往床上一丢,便走到窗边,支起窗棂,侧目往外看去。
虽说上了二楼,可外面那道街却已比入门处高了一层,若是穿窗出去,如履平地,也难怪窗外还用刺藤细细扎了篱笆防贼。
其时尚早,街巷中还很冷清,只有几个挑山的汉子早早夹着扁担蹲在台阶上吃喝,一身筋肉,看着倒比外家高手还要紧凑许多。
昔年四大世家,南宫、慕容、萧三家俱已泯灭江湖,所余高手零落四海,早已不复当年声势。
这一点,作为世家后人的南宫星自然清楚得很。
而唐门百余年间屹立不倒,数次劫难都能顺利挺过,魔教鼎盛之时未灭,改朝换代之时不损,江湖浩劫之后仍能迅速恢复元气,冠绝蜀州。
眼前这唐家堡,虽在东川郡的编册上不过是乡村一处,税赋徭役需受唐家镇管辖,可实际规模丁户,早已远超唐家镇本埠数倍。
光是雄踞三座山头的唐门,外姓弟子就有数百之众。
附近居民之中,有三成以上是唐氏本家,再算上唐门内系弟子,说是一方土皇帝也不为过。
但唐门与朝廷的关系非常不错,不管是压制了一方匪患也好,积极响应捐税徭役也罢,能让镇南王世子将唐门当作最后一站落脚,既是恩宠,也是认同。
南宫星过来的路上,已将当日在暮剑阁后山穆紫裳提点的话反复咀嚼过。
她从种种迹象推测,天道此次卷土重来,幕后之人已非江湖草莽。
当时他还并不太信,可如今,世子已死,镇南王雷霆震怒,唐门如临大敌,可以说完美验证了穆紫裳的猜想。
今后对朝廷相关人等,他不得不多加留意。
只是唐家堡这地方,南宫星想要多留意些朝廷人物,也颇为作难。
唐门统御地界百余年,早已建立起水泼不进的严密网络,朝廷势力偏安一隅,如意楼也插不下脚,诺大的唐家堡中,连个隐秘据点都没能建成。
若是天道已如穆紫裳所说渗透进来,那此次南宫星悄悄登门,说是独闯龙潭也不为过。
念及此处,南宫星心底隐隐浮现些许亢奋,他毕竟还是少年心性,又有七分承自父母的傲气,越是难办的差事,他就越是积极。
观窗片刻,跑堂送来新烧的热水,南宫星简单洗了把脸,稍稍解乏,便拿起斗笠,带好钥匙,往门顶轻轻掖了一根头发提防有人探他住处,便匆匆离开客栈,往街上去了。
唐门的三座山头,没有一处好上。
门主唐远书坐镇的中堂自不必说,东西两堂也分别有唐远图、唐远明这样的一流高手掌管。
不过选哪里入手,南宫星心里到早已有了主意。
从唐家堡往西北走出十余里,沿山路向上,是唐远明负责监管的西堂所在,其下各支中,便有主司情报搜集的唐家高手。
唐昕在那一个分支中可以排到第三座次,已经是小一辈中的佼佼者,唐青的归属也在那座山头,有这两个必定要找的熟面孔帮忙,总比径直往完全陌生的地界瞎闯要好。
更何况,他那个心急火燎来救儿媳妇的亲娘,八成也已经到了这边。
就是不知为何,唐月依明明应该早就到了,却没有半点暗记留给南宫星。
他在唐家堡山脚村落兜兜转转溜达了一个多时辰,竟什么都没找见。
心底隐隐有点担忧,他那娘亲即便年过三旬,一样还是清丽出尘,丝毫不负昔年修罗仙子之名,就算到了这边其实是回了娘家,可早就被唐门视为叛徒的情形下,当真能平平安安么?
若是因为他的事让母亲受了损害,那才叫万死难辞其咎。
来回探听一番,南宫星大致了解了当下唐家堡的局势。
东堂虽然主管外姓弟子,但自从世子丧命,就闭门谢客,不再招纳新徒,戒备森严连只鸟也不愿放进去。
中堂进驻了许多六扇门的好手,暂由六部总捕头冯破指挥调动。
那是个熟人,可南宫星一时间找不到途径与他联络,贸然传信进去,怕是要先把身份暴露。
西堂仍是他心中首选,那边在案子发生之后便全力开动,三代高手频繁出入,对内协助调查,对外联络唐门同道旧友,寻找将玉若嫣这个烫手山芋送出去的法子。
只要有进有出,就比大门紧闭要好得多。
探听半日,南宫星买了些粗布衣服,径直回到客栈。
果不其然,门顶缝中的发丝已经不见。
他皱眉先听了听屋里动静,确认没有气息之声,才打开锁头,缓缓推门进去。
屋内放的东西都还在远处,包袱结也看似原封未动。
但南宫星解开一瞄,就知道已有人悄悄进来翻看过他的行李,几根被他故意夹在层迭缝隙间的发丝,此刻都不在原处。
唐门还没多少人认得他的脸,这种查探想必是对生人的例行事项。
他轻轻抚摸着被翻过的替换衣衫,暗暗思忖,也不知来的人里,会不会就有唐昕的部下。
简单吃些东西,南宫星仍将房间布置妥当,换好那身不值钱的粗布衫子,对着水盆照了照,将发冠取下换上木簪,伸手在窗台上蹭些浮灰,往头颈抹了几道,这才微微一笑,出门往临江码头那边去了。
不论是什么武林高手,水总要喝,饭总要吃,整日修习苦练,菜蛋鱼肉哪一样也不可怠慢,由码头延出二里多远的集市,便是整个唐家堡口腹之欲的源头。
可到了那边,南宫星才感到几分无奈。
他想到的主意,果然别人也想得到。
信步兜了一圈,挨个摊贩看过去,十个里头倒有三四个一看就不是寻常农商,他走到近江那边,甚至还看到一个杀鱼用刀不顺,干脆一掌拍下,将鱼经脉震断的愣头青。
和这些人混在一起,要能顺利进入唐门才是怪事。
南宫星只得暗自长叹一声,转身另谋他路。
不料这一转身,却叫他看到了希望。
远远走来一队挑山的汉子,精壮结实,身边跟着几个劲装短打的好手,一看便是唐门弟子。
这些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他们后面不远,还跟着一个身段婀娜,相貌柔弱娇美的年轻女子——唐青!
南宫星心中一喜,正要上前相认,略一思忖,又将斗笠缓缓压了下来,闪身往旁边一蹲,悄悄观察,看她身边是否还有唐行济在。
那是已经确定了的天道暗桩,而且认得南宫星,被他见到,多少会惹来些许麻烦。
念及此处,南宫星心下又有些生疑,唐青当初是被唐行济设计制住,突兀带走的,照说回了唐门,有帮手在侧,唐青应该更加难以脱身才对。
怎么现下看来,她行动自由,好似还管着什么差事。
这……是如何脱困的呢?
南宫星心下生疑,蹲在鱼贩子身边,闻着腥味耐心等了一会儿,看唐青身边的确没有其他相熟的脸,这才定了定神,起身绕了个圈子,看那些挑夫已经在弯腰装货,把斗笠微微一抬,装作冒失样子,快步走去在唐青的肩侧重重一撞,同时传音入密道:“阿青,是我。”
唐青哎呀一声闪了个趔趄,满脸怒容道:“哪里来的莽汉,走路不长眼么?什么你啊我啊的,我认得你么?”
南宫星知道唐青这人心思缜密,才会用这种办法和她相认,若是她身边情况不对,自然会装作不认识的样子。
可他一边装着坐倒在地上,一边却发现情况似乎不太对劲。
唐青望着他的眼神,竟然极为陌生。
只有愠怒,没有分毫见到旧情人的怀念。
南宫星心里一震,口中连声道歉,装模作样爬了几步站起,匆匆走远数丈,暗暗扭脸望过去打量情况。
两个唐门弟子凑了过去,唐青指着他这边低声说了两句,嗔怒不已。
唯恐把麻烦惹上身,南宫星皱眉加快脚步,溜之大吉。
可他心里怎么也想不出个头绪。
难不成,唐青和他同父异母的那两个妹妹一样,其实是双胞胎么?
可没听唐昕提过啊。
这一下如堕五里雾中,别说有个玉若嫣等着南宫星去救,就是没有,他也得把唐青的事情好好调查一番才行。
看唐青他们还要在码头这边停留片刻,南宫星先找了一处成衣铺子,将外衫换掉,跟着把斗笠换了油纸伞,静静站定檐下,等着唐青他们回来。
过不多时,挑山汉子们排成一列,黑黝黝的筋肉架着一条条扁担向西走去。
南宫星观察了一下唐青的位置,依旧跟在最后,当即微微一笑,把纸伞低垂遮住小半面目,信步跟了过去。
他天生风流种子,对亲热过的女子体态身影可以说是了如指掌,有那个自信,就算真是一胎双胞的女子,观察一阵也能从中挑出被他疼爱过的那个来。
这么跟着走了一阵,却越看越是心惊。
那怎么看,都只会是唐青。除稍瘦几分之外,并没什么太大变化。
若是再跟下去,恐怕会惹人怀疑,南宫星走到一个岔口,望着唐青远去背影,不得不忍痛拐向一旁。
同时,他心底也更加担忧。
唐青如此怪异,那唐昕呢?唐昕如今又是怎样?
他本还打算在山脚客栈住下,耐心观望几天,仔细搜集情报,现下看来,事情不等人,怕是由不得他慢慢来了。
如意楼中,西三堂的情况已经有异,此处又是唐门地界,南宫星精熟的两种暗记都不便使用,沉吟半晌,他决定暂且不去通知他人,孤身冒险一试。
走到无人之处,他将纸伞收起,竖在墙边,轻轻一跃,猫腰跳上屋顶,趁着烟雨蒙蒙颇能遮掩身形,展开轻功几个起落,就已钻入村边山中。
有了树木遮挡,他更是不需顾忌,提气疾奔,向着唐门西堂所在的山头就赶了过去。
估摸要接近警哨暗桩所在的地界时,南宫星屏息凝神,四下探了一圈,找准了上山最好走的那道石阶,寻了一个隐秘苔岩,弓腰缩背,静静躲在了后面。
不多时,远处传来嘹亮的山歌,那一列精壮的挑山汉子,粗豪高唱,一步步迈了上来。
南宫星居高临下,从草木缝隙间数了一数,跟着的唐门弟子共有五个,只要没有一流高手在内,并非不能应付。
可没想到,他数到最后,却不见唐青。
目标不在,南宫星只好把这些人全都放了过去。
唐门三座山头彼此之间都有通路,要是唐青先去了别处,再往西堂回来,走的就不是这条山道。
南宫星思忖片刻,无可奈何,等在这里或是往别处去找,都有可能扑空。
唐青喜爱梳妆打扮,莫非……她趁着下山办事的机会,去逛那个小市集了么?
别无选择,南宫星只能押宝一处,为了省些力气,干脆就等在了这条山道旁侧。
平心静气,冥思凝神,留意着周遭响动,他一等,就过去了小半个时辰。
没有来。
唐青依旧没有出现。
南宫星心头略感沮丧,但继续荒废时光也毫无意义,便起身拍了拍肩头背后的水珠,暗叹口气,踏入山道石阶,快步下行。
哪知道,绕过一个缓弯,耳中却听到下方远远传来轻柔悦耳的鼻音正哼着小曲款款逼近,他精神一振,听出正是唐青,当即足下一顿,腾空而起,在山林树干踏足借力,飞鸟般掠了下去。
那果然是唐青。
她手里拎着一个小布包,眉飞色舞哼着西南山间小调,娇柔婉转,颇有几分诱人之意,足下轻快,神态悠闲,心情似乎极为不错。
山间四下无人,再没有更好的机会。
南宫星毫不犹豫飞身而至,径直落在了唐青面前。
唐青面色一变,小调骤停,当即左足后错,右掌前伸,拉开架势全身戒备,娇喝一声:“什么人?”
这一声喝罢,她定睛一看,秀眉微蹙,警惕道:“又是你,看来码头那边,你果然是故意撞过来的。说,你到底是谁?”
南宫星心中百味陈杂,疑云密布,不解道:“阿青,是我啊,你……你不认得我了?”
他有意不提自己名字,只因心中已在担忧,唐青唐昕这姐妹两个,回到唐门后是不是已经遇上什么神秘变故。
唐青娇笑道:“小哥哥模样倒是颇讨人喜欢,怎么,我该认识你么?”
南宫星眉心紧锁,向后退开半步免得唐青出手,柔声道:“你我在湖林城中的事,莫非你都忘了?”
唐青咯咯笑了两声,左手已经垂下到隐藏的皮囊旁侧,口中道:“你怕不是得了失心疯吧,本姑娘何时去过湖林城?唐门大小事务忙成这样,我倒是想偷闲出去玩上一圈,谁肯给我机会啊。”
说着,她面上一寒,柳眉倒竖,喝道:“你到底是何人!在这里等着拦我,是要图谋什么?”
见南宫星没有要答话的意思,唐青冷哼一声,纤纤玉手微微一抬,数缕寒芒就向着他胸膛激射而出。
可惜,天下再没有比南宫星更不惧唐门手段的人。
他腹中农皇珠可解百毒,绝学大搜魂手不畏各式暗器,莫说是一个唐青,就是唐门门主唐远书亲临,只靠暗器也休想伤得到他。
袖子一拂,几根飞针都已被他收去,他抬手一看,淬炼的尽是致命剧毒,竟没有半分手下留情。
唐青脸色一片煞白,连着向后退下数个台阶,颤声道:“你、你为何会……会我唐门的大搜魂手?”
大搜魂手是为了配合唐门三绝之一的大搜魂针而创下的精妙手法,唐青都还不曾入门,自然大吃一惊。
南宫星却是心中一酸,苦笑道:“你为何会如此吃惊,那时在湖林城,你明明已经知道。”
“你、你这人奇奇怪怪的,到底要说什么?”唐青的神情显得有些痛苦,不知不觉,就抬手按住了额角,“我……我没去过湖林……”
莫非,唐门之中竟不知何时潜入了一位摄心移魂的绝世高手么?
南宫星略一思忖,柔声道:“阿青,那你姐姐唐昕呢?她如今身在何处?最近与你见得多么?”
“哼,”唐青略带怒容,愤愤道,“提她作什么?我与她有什么好见?哦……原来你是她找来的,嫌我在她后面追得紧,这是终于要撕破脸了么!”
南宫星的心顿时就沉了下去。
她既然这么说,可见唐昕也出事了。
否则,就是看着他的面子,唐昕也不该对她坐视不理放任如此异常的情况发生。
“唐行济呢?”他脑中急转,匆忙开口搬出这个应该是帮凶的名字,柔声道,“我和他也认识,阿青,我对你真的没有敌意。你我曾经……是旧相识,”他压下老相好这个此刻不会有什么效果的词,转而道,“我这次过来唐门这边办事,就说看看你们几个老友,可不曾想,你竟认不出我了。”
“呵呵,你这话说得倒跟真的一样。我一个好端端的大活人,还能连自己朋友都不认得?”
南宫星心知此事必定不能善罢甘休,索性将心一横,笑道:“阿青,你我可并非一般的朋友。你肚脐旁二指不到的地方,有颗黑痣,我没说错吧?”
唐青冷哼一声,“放浪登徒子,本姑娘哪里有闲情逸致没事看自己的肚脐眼儿,我看,你是存心来羞辱我么。”
“你若不信,这就去旁边林中弯腰看看。”南宫星在空中虚画了一招大搜魂手,淡淡道,“阿青,我功夫比你好得多,若想对你用强,早已把你劫走了。”
唐青将信将疑地退后几步,突然转身,绕到了一棵树后。
不多时,她惊叫一声,闪身出来,满面迷茫望着他道:“你……你到底是什么人?你……你还知道什么?”
“我还知道你此刻胸前必定束了白布,勒得颇紧,兴许,叫你气息都不太顺畅。”
唐青横臂当胸,樱唇颤动,“这……这……”
“我知道,只因我将你全身上下都看过摸过,仔细品尝过。”南宫星索性更直接些,“你连自己的男人,也一点都想不起来了么?”
“胡说!”唐青娇叱一声,怒道,“我、我纵然平常行为有些不检之处,可那皆是别有所图,我这身子,可还是清清白白,干干净净的。”
南宫星心道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迈上一步,道:“你若不信,随我来,咱们找个无人的去处,好好谈谈。唐门中已经不安全了。”
唐青怔愣片刻,忽的莞尔一笑,面上一片嫣红,娇柔道:“你说得对,你知道我这许多事,想来……是我哪个旧相识。小妹可能是病了一场,记不得了,你可莫要见怪才好。走,我这便随你找个地方,咱们仔细聊聊。”
说着,她便款款走近,羞答答伸手来拉南宫星的胳膊。
可惜南宫星对她几乎了如指掌,知道她越是以色惑人,就越是要加倍提防。
他当即垂手一抄,闪电般捏住她纤细手腕,向上一抬,屈指弹飞了她指尖那根蓝汪汪的细针,叹道:“阿青,你这些手段我都清楚得很,不要再白费功夫了。”
唐青看着他握住自己的手,面上神情突然因痛苦而扭曲,她猛吸口气,长声高叫:“来——”
只喊出一字,南宫星的掌心就已捂到了她的嘴上。
她双眼一亮,口中喀的一声轻响,竟是用后槽牙咬下了什么小小机关。
掌心一阵刺痛,南宫星知道自己已经中招,但他却并未放手,也懒得运功逼住那似是麻毒的药性,径自交给农皇珠去消解,口中柔声道:“阿青,你伤不了我的。”
看她愕然张口,瞠目不语,南宫星缓缓放开手,拔下上面那颗小小毒钉,丢到一边,柔声道:“肯跟我走一趟了么?”
“那……你要带我去哪儿?”她低下头,楚楚可怜地问道。
“就在这山中找个静谧之处,我想知道你这段时间到底遇上了什么事。你为何会把那么重要的一段经历忘得干干净净?”南宫星心中焦急,扭头打量一下,往高处走接近唐门,肯定是大大不便,只有往低处去,寻个不受细雨侵扰的地方。
不料他视线才一从唐青身上转开,她就猛地抽身而退,双腿一蹬,娇小身躯宛如穿花蝴蝶,带着裙摆猎猎飞纵而出,尖声叫道:“来人啊——救我!”
南宫星心头终于怒起,拧身一跃,出掌劈向唐青肩头。
江湖女子大都擅长轻身擒拿之类的小巧灵便功夫,唐青自然也不例外,反手打出数枚暗器同时,皓腕一曲,便要去锁南宫星脉门。
天下武功,凡有一类中的绝学已被掌握,其他相似武功,大都能较为轻易的融会贯通。
南宫星自幼浸淫于孤烟掌和大搜魂手之中,拳掌擒拿早已登峰造极,又有阴阳隔心诀神功加持,父亲的两门同种功夫,自然是手到擒来。
伏龙九式狠辣霸道,舍己杀人,南宫星当然不肯用在唐青身上。
而擒凤手,当年南宫熙创下就是为了怜香惜玉,在不伤人命的情形下将美人制服,自然再合适不过。
两人手臂刚一相触,南宫星瞬间化掌为爪,虚抓唐青酥胸。
少女本能,唐青顿时缩胸弓腰,面色一变。
南宫星武功本就比她高出不止一截,擒凤手后招又早将女子应变料尽,顺势一抬,就轻松扣住了唐青发辫。
他运力作势一扯,唐青爱惜一头秀发,当即惊慌失措前扑,拳掌腿脚急忙往他身上招呼。
但南宫星要的就只是她出力这一下。
他电光火石间长吸口气,胸腹内收侧身一闪,脚下同时一勾,便让唐青一身轻功失了根基,惊叫前摔。
猿臂轻舒,南宫星斜身一揽,右臂已将唐青纤腰环住,掌心一股真气喷薄而出,恰好死死压住她丹田真气。
无从提气,四肢酸软,唐青昂首就要再次高声求救,但南宫星左掌一盖,将她下颌连着樱唇一起托起覆住。
他苦笑着摇了摇头,听到山上似乎有巡逻弟子正在赶来,带着唐青转身便走,转眼间,就消失在了细雨蒙蒙的密林之间。
唐门西堂所在的山峰并不险峻,地脉虽不太广,坡度却十分平缓,南宫星提气疾奔,不费什么力气,就远远逃出数里。
带她回客栈太过冒险,眼见雨势渐急,枝叶茂密处都挡不住垂落水珠,他四下找了一通,总算寻到一处山洞,顾不得里面一股野兽粪便味道刺鼻得紧,掏出火折子一晃,点燃一团干草丢了进去。
火光中,几只小兽叽叽叫着跑了出来,四散无踪。
南宫星听了片刻里面动静,确认再无他物,这才夹着唐青快步走进洞内。
说是山洞,里面并不很深,不过是个侧竖起来的半大石坑,四处长满青苔,唐青刚被放下,脚边就游走一条色彩斑斓的巨大蜈蚣,所幸她毒虫见得多了,倒也没有几分惊慌,只是皱眉盯着南宫星,双手抓住襟口,颤声道:“你可知道,我唐门有种奇毒,名叫落红杀。你要是轻薄我,坏了我的名节,因此没了性命,可莫怪我没提醒过。”
南宫星守住洞口,在一块石头上坐下,缓缓道:“落红杀,我不光知道,还中过两次。”
“一派胡言!”唐青怒极反笑,“真是滑天下之大稽,落红杀无药可解,不送到唐门动用蒸经洗脉的手段,必死无疑,你莫非是个孤魂野鬼,找我来续上辈子的缘分不成?”
“我还活着。”南宫星淡淡道,“你若是冷静下来,仔细想想,自然知道是什么原因。唐昕能猜到的,你不比她差,自然也能。”
唐青皱眉低头,抓起一块石头将折回来的蜈蚣砸成两段,带上一副薄薄手套,捏住蜈蚣还在抽动的脑袋,掰下毒牙,顺手装进腰侧口袋。
她盯着另一段扭动的蜈蚣看了片刻,缓缓抬头,道:“你……身上有农皇珠?”
南宫星点了点头,“不错。”
“你……你是……呜……呜唔……啊啊——啊啊啊——”唐青说着说着,突然脸色一变,口中发出一串凄厉哀号,双手紧紧抱住头颅两侧,痛苦得浑身颤抖,一串惨叫之后,颤声道,“不对……我不认得你……我……我……不认得你……我不该认得你……我不该认得你的……我没有离开过山上……一次……都没有……去过……湖林……”
眼见她双眼渐渐发直,南宫星大惊失色,一个箭步过去,赶在她面颊用力之前捏住两侧,伸出手指就到她口中去掏,果然,从一侧臼齿后缝抠出了一个小小丹丸。
他心中恼火,甩手将那毒药远远丢出,握住唐青双腕,把她往怀中一搂,另一手压住后心,将一股柔和内力送入,为她镇定心神,柔声道:“阿青,先不要想了,不要想了。我是南宫星,你现下认得了,不必再想了,将心思放空,意念澄明,快。”
唐青脸色煞白,口唇不住颤动,过了半晌,才一点点平静下来,轻声道:“南宫星,你和我……是在湖林城认识的么?”
“是。”
“就在不久之前么?”
“是。”
“你……肯说给我听听么?”
“可以。”
南宫星将她抱紧,从她随着唐行济赶去湖林城,到他和唐昕设下圈套,借她之手使连环计,并叫她也认清唐门中的情形有异的种种经过。
唐青瞪大眼睛听着,听完之后,银牙暗咬,突然将裙摆扯高,一口气掀到腰上,将手伸进了衬裤之中。
她往深处摸去,勾起二指,狠心便是一刺。
“果然……我已……不是什么处子之躯了……”她在自己的里面动了动,苦涩一笑,收手回来,呆然道,“那……我到底是中了什么邪?为何……我什么都不记得。”
“阿青,”南宫星知道成功在望,柔声道,“你不要慌,你仔细想想,我说的那段时间,如今在你的记忆中,是什么样子?”
“按我能想起来的……我闭关修炼了一阵探江指,和百花撩乱的暗器手法,之后,山上到了一批狮团锦,门主指示,给几位喜好蜀州绸缎的武林豪侠分出一些送去,我安排人手,忙了一阵。”
南宫星抚着她的后颈,问道:“那你想想,你日常工作负责搜集情报,对湖林城的武林大事,可有什么印象?暮剑阁、峨眉派都在此次争斗中损失惨重,对唐门来说,算是个大好消息,你毫不知情么?”
“我……”唐青抬指揉了揉额角,喃喃道,“对啊……为何,为何这么大的事情,就没人对我说过一星半点呢。我……我怎么……也想不起去问呢?”
“看来你随唐行济回唐门之后,必定遭受了什么非常手段。”南宫星皱眉道,“阿青,你可否让我仔细检查一下?”
唐青虚弱一笑,有气无力道:“我打不过你,也算计不过你,完全不是你的对手,连毒也毒不死你,还不是只能任你搓扁揉圆。再说,你连我肚脐边的小痣都知道的一清二楚,你我关系若如你所说……我还有什么可羞耻的。”
南宫星吁了口气,为了缓解她本能紧张,一边拨开她头发检查头脑四周,一边问道:“最近唐昕是否也有什么异常之处?”
“我不清楚。我这阵子……浑浑噩噩的,而且,也没怎么见她。我不喜欢她,就算你说的都是真的,那也不妨碍我不喜欢她。”唐青主动拉开腰带,敞开内衬领口,将雪白细腻的后颈尽数亮给他看,喃喃道,“可……你说你娘追了过来,我却没听到唐门最近哪里有唐月依的消息啊。照说,那么一个厉害的叛徒回山,我们应该如临大敌才是。但大家一门心思防范的,都是要来找玉捕头寻仇的盗匪恶徒,我一点风声也不曾听闻。”
这南宫星倒不太意外,他那娘亲跟了他爹之后,结识一帮非比寻常的怪物,性子也跟着变化不少,做事喜欢剑走偏锋,诡秘难测,说不定,这会儿已在唐门中找到了合适的地方藏身,静观其变。
不过由此可见,至少他娘应该还不知道唐家这两姐妹遭遇的事情,否则,以她的性子,早就按捺不住去找罪魁祸首,不可能还如此风平浪静波澜不惊。
将唐青发辫拆开,披散下来,南宫星十指微曲,将她头皮一寸寸细细摸索,问道:“那,最近有什么关于你的异常之处么?”
唐青低眉垂目想了一会儿,道:“这么说……的确有件事,让我始终想不明白。”
“什么事?”
“玉捕头在唐门惹了大事,门中上下全都忙成一团,偏偏……却给我派了个每日两次,下山监督食材的活。这种差事,随便什么外门弟子都能去做,怎么落到了我的身上?”唐青语调似乎有些不悦,但更多还是疑惑,“最近更是叮嘱我,下山忙完,不必急着回来,四下转转,买些零碎东西,逛逛市集,总之要比别人晚至少半个时辰回山。我问缘由,却没人肯说,只叫我照做。要不是我听他们的转来转去落了单,也不不至于叫你……这么轻易就捉了来。”
南宫星心里突的一震,连手都是一僵。
原来,唐青那莫名其妙的行踪,就是要将她当作诱饵,放给他吃。
如此一来,别的事情姑且不论,只要唐青哪天行踪失常,到了时间不曾回来,唐门中那些知根知底的,自然就有八成把握,知道是他南宫星到了。
没想到,这互相算计,如今就已起了头。
心里刚刚暗叹口气,南宫星就在玉枕与天柱两个穴道之间摸到了一串细小伤痕。
他虽然和父亲一般的性子,不肯学点穴功夫,但认穴解穴一样是一流好手,拨开发丝凑近细细一看,心疼道:“阿青,你……自己摸摸。”
唐青反伸手臂,让他抓住指尖,缓缓按在那一片头皮上,当即心里就是一惊。
她暗器中最熟的就是飞针,哪能认不出这种旧伤,“我……我这是何时被人刺的?”
南宫星皱眉望向洞外,雨丝更密,景物愈发难以分辨。
他终于可以确认,一位不知什么来头的旁门左道高手,已经悄无声息潜入唐门。
玉若嫣的惊天变故,多半就是此人所为。
玉若嫣人在大牢,安全暂且无虞,可唐昕的人在哪儿?
她是否……也中了一样的鬼蜮伎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