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964年12月。河南义阳钟山镇。
时值深冬,天气严寒,风中飘着细雪,河水已然冰封。
正午太阳透不过云层,地面热量也消耗殆尽。
一条宽阔镇街冷冷清清,无一人行走。
钟山当地人口稀少,只因位处义阳东南交通要道,倒得一些商贩往来,不过今逢灾年,商路也几近断绝。
正如诗云“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在这样的时刻,钟山镇出现了一位奇特的来客。
她是一位盲人,手持盲杖,上身旋袄冬衣,内穿窄袖衫襦,下身瘦短裙裤,脚着海棠花鞋,服色青白为主。
乌云乱挽,发髻斜垂,似是多日未理。
脸颊素淡,薄唇浅紫,仿佛久未施妆。
她缓缓行到镇中央。
一条小溪拦住去路,一座石桥横跨东西。
越过石桥,正有一处僻静食肆。
稀疏篱籓围绕房前,颠石乱松矗立屋后。
古木桌椅,尽列着瓦碗瓷碟。
黄土墙垣,都画着侠客神仙。
一条深棕旗幌,两边摇动,上题“胡记食肆”。
盲女径直走入那店中。柜台上胡老板推开隔板,连忙来迎。原是早就瞧着了。
盲女眼睛虽盲,但容貌端妍,肌骨薄瘦,神色间冷若冰霜,莫可逼视,一身衣衫不是华冠丽服,却也大方得体,举止甚为文雅。
有大侠大隐之风。
胡老板不敢怠慢,里面看坐。
倒上茶水,问其所需。
却只要一碗清汤面。
胡老板心道:“或许高人不食人间烟火,想这里也无桃李水果可供,便只要一碗面罢。”
转入后厨。
少顷,将面端上。
询问盲女哪里人氏,盲女自言“沈飞霜,滁州人,流浪至此。”
胡老板道:“一人行走江湖,多有不便,可有伴当随从。”
盲女答:“家徒四壁,贫困潦倒,方才出来流浪,并无余钱请人。”
胡老板道:“这般说,你也必有一技傍身,否则绝不能独行到此。”
二人正说着,从店外走进来三个大汉,自顾自往边角落座。
看形容装扮,像是地痞流氓之流。
胡老板笑容可掬接引:“大郎们请坐。”
带头一大汉道:“先打几角酒来,肉随意割些来吃。”
胡老板应道:“实不瞒大郎说,酒还有些,肉却都卖没了。”
那大汉将眼一瞪,胡老板面露难色,连连摇手:“真的没了,真的没了。”
“你说没了,我就信了?莫不是嫌俺们兄弟前日酒钱未结,耍慌诓俺们。”
另一大汉道:“且去后厨一看。”
胡老板连忙拦住,回道:“别,别。大郎们是远近有名的‘彭氏三雄’,武艺高强,每每保卫镇子,抵御强盗,都是冲第一阵的。我于情于理都不该诓骗,实是灾年物资断绝,仅剩的几斤肉,前日也被吃尽了。”
彭大一拍木桌,碗筷齐落,一条两指之缝横贯桌面。
胡老板惊呆,立在原地。
彭大道:“你若骗我,便同此桌。今时不与你䏦躁,先上过酒菜来,等俺们吃完,便去后厨一看究竟。”
胡老板点头道:“是,是,我去了。”
转去后厨,拿了几碟豆子韭菜奉上,又捧出一尊青花瓮酒,开了泥头,倾倒一个大白盆中,给三人饮。
三人大饮大食片刻,唱起歌来。
忽见店内原来还有一个女子坐着。
彭二推推彭大,彭大迷糊道:“那是何人?”
彭二高声道:“店主人,过来说话。”
胡老板走近,彭二声音仍旧,道:“那女子模样面生,是哪里来的?俺们须知道她底细。”
胡老板道:“是路过此地的客人。”
又附耳道:“是个瞎子,须不入大郎们眼。”
彭大顿时横眉瞪眼,叫道:“什么入不入眼,也是你说的?俺们只不过心系镇子安危,想要打听一下罢了,到你这里好似成俺们耍流氓了。”
胡老板改口道:“是,是。她是滁州人,流浪至此,身无钱财,也无同伴。其余的我不知。”
彭大向沈飞霜一扬手道:“喂,你!过来说话!”
但飞霜只是默默吃面,并无反应。
彭大又叫了一声,还是仍旧。
彭大道:“莫非你不止是瞎子,还是聋子?”
彭二在旁提引道:“女子独行时都是这样的,不敢答话,只因胆怯怕事,生怕被抢。”
彭大道:“且试她一试。”
抽出腰间一枚铜钱镖,飞掷过去。
“叮——”那镖击在沈飞霜桌面一空碗上,当即碗碎镖落。
飞霜微怔,心知能打中空碗,便也能打中自己。但权衡再三,还是不做理会。
彭大深为诧异,心道世间竟有这样镇定的女子?便又抽出一镖,此次朝她发髻掷去。
“当——”那镖再次命中,只不过被盲杖挡下。飞霜略一扬手,那镖扎入墙中。
彭大喝道:“你看得见!为何装瞎?”
飞霜答道:“我确是盲人,只是耳朵好些。”
彭大观她盲杖似乎内含玄机,急忙叫彭二、彭三来商议。
彭二道:“时值乱世,旁门频出。剑藏于手杖、藏于琵琶、藏于木盒的也不少见,只是那些并非真正盲人,而是指望偷袭得手的下三流之辈。眼前这位女子,从动作举止,到表情神色,却都跟寻常盲人没有两样。不像是装的。”
彭大道:“放你的屁。那她是怎么挡下我那镖?”
彭三道:“或许是撞了运?大哥宜再试一试。”
彭大道:“还要怎么试?”
彭三附耳言说。
飞霜将面吃剩一半。
彭大叫了一声,站在那边桌子上,“喂,瞎娘们儿,看这里!”
将裤子褪去,露出一条粗黑肉棒,抖擞两下,尿出一道浑黄尿液。
尿液直淋到飞霜桌边。
飞霜放下筷子,冷冷道:“我说过,我看不见。”
彭大笑道:“那你真是没眼福,错过一条万中无一的大宝贝。”
飞霜面显愠色,却待发作,胡老板赶紧拦在彭大面前,道:“大郎快下来,光天化日,成何体统!况且一个废人,非弄她做什么?”
彭大骂道:“干你鸟事?老子就是尿她嘴里又怎么?”
一把推开胡老板,跳下桌子,把杯碗砸个稀巴烂。
彭二、彭三也共同起哄,眼看就要拆店。
飞霜道:“不知三位英雄,为何气度胸襟如此狭隘?既是常在乡里周游的,貌美女子想必见过不少,今日却为我这个瞎子大费周章。”
彭大道:“呸!少往你那脸上贴金,俺们只是心系镇子安危,探探你的底细!”
飞霜道:“那我若说了自己的底细,你们便不骚扰了罢?”
彭大道:“你且说来听听!”
飞霜点头,推开碗筷,将手放在桌面,缓缓道:“我本是滁州一落魄家族的小姐,自小双目失明,家里突发变故后,被迫流浪江湖,跟人习得几式按摩技法,以按摩为生。后来,遭逢歹人欺辱,我悔恨交加,欲自绝性命时被我师父武当山白云先生所救,师父授我武艺,传我功法,让我重新作为人而活着。师傅离去后,我独自继续流浪,仍靠按摩糊口,只是心中已有几分底气。”
飞霜言罢,彭大怔了怔,歪头上上下下复打量了几眼,道:“莫非你就是陈柏生说的那段书中的女侠?”
盲女道:“说书人的话,不可尽信,大多是虚构的。我既无传奇,也无神秘。”
不料彭大捧腹大笑,将手摆了摆,道:“你当俺在夸你?哈哈哈哈哈!就陈老儿说的书,俺是一个字儿也不信!你这没爹没娘的丧家之犬,也配把自己往‘女侠’上靠!”
飞霜叹口气道:“我从未自诩女侠,只不过是一个苟延残喘的流浪之人。你们就当积了阴德,今日让我安心吃碗面罢。”
彭大一脚踢翻面前长凳,径直走到飞霜桌边,叫道:“既然你自言按摩女,那你与俺们兄弟按一按!”
飞霜偏过头去,沉默不语。
彭大一脚踩住她衣摆,骂道:“给脸不要脸,老子再跟你说话!答话!”
飞霜强抑怒火道:“我虽以按摩为生,但我正在吃饭,请不要打扰我。”
彭大听了,一把抓住那面碗,往角落砸去,“乒乓”一声碎为数片,面条洒了遍地。
胡老板见状,上前苦劝,被彭大打了个嘴巴,忍着疼痛道:“彭大郎,你们兄弟三人招摇乡里,日日在茶馆食肆中吃白食,我们开馆子的,谁家不曾被你们吃过几十次?却忍气吞声是为何,只因你们前年抵御山贼确是有功,护了镇子一段太平。可谁曾想你们从此骄傲自满,嚣张跋扈,反倒欺负起自己人来。”
彭大猛的揪起胡老板衣领,胡老板劈手打下,续道:“我年纪也是知天命之年,是你们父母那一辈的老家伙。你们父母不曾教育好你们,我今日却要多说两句。古人云‘不以恶小而为之,不以善小而不为。’反观你们三人,行事越发猖狂!可有一点善心良知,配的起‘三雄’名号!前日酒醉,无故殴打街上乞儿,致其重伤。今日又要欺辱人家青白盲女!说是让她替你按摩,你当我不知道你心思?这件事发生在我店里,我断断不允,你若敢强上,我即刻报官,便就是县太爷包庇,也教你传唤县衙,让街坊众人见见你的德性!”
胡老板面红耳赤,嗔目切齿,反一把扯紧了彭大的衣袖不放。
彭大被这一番说得呆了,竟无言以对。
彭二过来分开二人,道:“胡老板,俺们今日酒醉,打坏你东西,实是抱歉,暂且欠下,以后来还。但你说我们兄弟嚣张跋扈,俺便不能苟同,俺们行侠乡里,遇事便冲动些,问人便粗糙些,那也是为的一方治安稳定。现今遇到这莫名其妙、满口胡话的盲女,不知底细,方才出此下策。断然无强逼行奸之意。只要她能证明自己确是一个按摩女,一切就都算了,若是不能,押送县衙,便行刑讯逼问。”
胡老板道:“你们安敢强押青白女子!”
彭二回道:“俺们兄弟是乡勇,王团练手底的红人,你说俺们敢不敢?”
彭大道:“对,对,她今日若是给俺按了,俺就当她是正经手艺人!”
胡老板淬了一口,正欲大骂,飞霜抬手道:“好了,我来说两句。”
店内稍静。
飞霜道:“彭大哥,若你今日非要我按摩,须依我三件事。”
彭大心道:“瞎娘们儿竟敢与我提条件,且先听她放什么屁。”
便道:“你这瞎娘们儿真是墨迹,快说来!”
飞霜道:“第一件,赔我一碗面。我此前尚未吃完时,就被你打翻了。”
彭大道:“好好!继续说!”
飞霜道:“第二件,给我两百文,这是义阳按摩的市价。”
彭大道:“先欠下!回头与你!说第三件!”
飞霜停顿片刻,以手两下指地道:“第三件,帮助胡老板打扫店内,还有清理你们带来之物。”
彭大皱眉道:“打烂的桌椅板凳俺倒晓得,不过带来之物是指什么,俺们今日空手来的。”
飞霜探手拾起盲杖,轻笑道:“便是猪尿狗溺,地上黄白之物。”
彭大疑惑不解。
愣了一时,彭二高叫道:“大哥,这瞎娘们儿骂你是猪狗哩!”
彭大此生何曾受过这般羞辱,登时暴怒,喝道:“老子杀了你!”
扬起一掌便朝飞霜面门拍去。
“呼——!”
店内陡然刮起一阵旋风,杯碗倒扣,桌椅掀翻。
众人被风迷住了眼,蹲在地上搓揉,少时风止,抬头望去,只见彭大举着那手掌,离飞霜止几寸,却在半空停住不动。
彭二道:“大哥!发生何事!”
彭大也不应声,汗如雨下,一身衣服仍被劲风席卷,起伏摇曳未止。
飞霜轻抬手腕,口里道声“去!”
彭大铁塔般一个壮汉,便同柳叶飘飞,直飞出店外。
众人急忙搭救,见彭大一头触在街边石阶上,鲜血染了半身。
彭二、彭三抬起他,口里连声高喊“有鬼!有鬼!”
忙忙逃窜去了。
胡老板回到店中,只见飞霜端坐如常。
走上前打一躬道:“未识女侠真容,闹出许多尴尬的事来,抱歉,抱歉!”
飞霜笑说道:“我真不是什么女侠,只是饥肠辘辘一食客。胡老板,方才那碗面我吃了一半就被洒了,我便给你一半钱罢。”
胡老板面露愧色,道:“在我店里惹出这样的事,是我的过错,你不用给钱了,我再送你一碗。”
飞霜道:“那就多谢了。”
胡老板转去后厨,又端来一碗清汤面,并熟菜茶干两碟,给飞霜吃了。
自己拿个苕帚,把破碎家具都清扫到一边。
飞霜随问道:“胡老板,此店你未曾雇伙计?”
胡老板答道:“先前倒有一个打杂的,不过前几日回乡去了,如今止我一人在此。灾年民生凋敝,店子生意一日不如一日,我打算过年后便不再开了。”
飞霜道:“这是你租的店面么?”
胡老板叹了口气,娓娓道:“是我自家家宅改的。五年前,我也是河南一个有名的生意人,专卖裘皮,行销鄂州。可惜时局动乱,短短一年,弄得妻离子散,倾家荡产,把大半家宅砖瓦也卖与他人,只剩得这两间小屋和后面一个院子,改做食肆糊口。”
飞霜劝慰道:“命不由人。但若你精心管理,想必将来也能重振家道。”
胡老板放下苕帚,走到飞霜桌边坐下,问道:“女侠饮酒么?”
飞霜点点头。
胡老板拿过一个酒壶,倒上两杯,自己先饮下一杯,咂嘴道:“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可惜杜康再好,我看也不如太平年月一杯白水。”
飞霜不语,拿过酒杯也一饮而尽。
胡老板道:“乱世之际,人不如狗。种田开店的活不下去,卖棺材的却发了大财。女侠有所不知,我们这钟山镇,正是龙蛇混杂之地。两大帮派,争夺此地,已斗了数年。”
飞霜道:“何为两大帮派?”
胡老板举起两指:“一个,叫虎风堂,这帮人占着义阳西北,挑了个商贩集中的巷子当据点,因巷口破庙内有尊石老虎像,故得此名。另一个,叫花蛇帮,这帮人占着义阳东南,在街坊院里横行,与县衙的官爷们交好,帮众身上皆纹盘蛇图案,故得此名。虎风堂主管商贩、私盐之类,商路广阔,资产雄厚,帮众较多。花蛇帮则控制妓档、赌档之类,消息灵通,行事诡秘。这两帮人整日为鸡毛蒜皮之事争斗,为弹丸之地大打出手, 常常是一三五叫狠,二四六械斗,弄得义阳怨声载道、民不聊生。”
飞霜苦笑道:“这样的状况,其他地方倒也有的。我爹娘就是死于帮派之争。”
胡老板忙拱手道:“让你回忆起不好的往事,我深感歉仄……”
飞霜将酒杯倒满,复道:“过了那么多年,我早已释怀。人总要继续走下去。我爹娘若泉下有知,看到我现在能保护好自己,也会宽慰罢。”
胡老板道:“是,是。”
将酒饮尽。
二人饮至半酣,镇街上响起一阵喧嚣。
只见石桥那头涌过来三四十手持农具的大汉,喊着口号,浩浩荡荡从食肆门前经过。
飞霜向胡老板道:“街上何事这般吵闹?”
胡老板头也不抬:“哦,是钟山每日的节目要来了。”
飞霜一怔:“何来节目?”
胡老板道:“你且听着,一会儿与你细说。”
“当当当……”
一阵锣鸣猛然响起,镇街另一头也出现三四十大汉,各持器具,擎一面虎纹大旗,直奔过来。
——原是虎风堂的帮众。
那这头自然是花蛇帮了。
两波人交织在一处,也不多费唇舌,只是互殴。
喊杀声此起彼伏。
天色严寒,地上倒是火热:啰响鼓鸣,虎扑蛇缠;这边拿刀乱砍,那边持斧胡劈;着刀的连肩拽背,遇斧的断臂折足;先行将不着盔甲,中军帅赤足无鞍;人撞人互相践踏,兵碰兵遍地开花;着伤者哀哀叫苦,中刺者咽咽悲声。
打了一刻。双方都已红眼,能打的尚能强撑,凑数的已然伏地。丢弃农具满地,撒手衣衫覆街。只剩下四对五,开始了最后对决。
食肆一扇小窗此时被轻轻推开。
胡老板斜倚着道:“女侠,你且听我说。正打着的便是虎风堂‘四大王虎’和花蛇帮‘五蛇良将’——那拿粪叉张牙舞爪的,是持国王虎;那拿扁担打人下身的,是增长王虎;那举火把乱挥的,是广目王虎;那戴面具扮鬼吓人的,是多闻王虎……五蛇良将中则有竹叶青、白条锦、响尾巴、大青花、红脖颈……”
飞霜蹙眉,侧耳聆听,混乱中确有粪叉扁担等农具之声,甚异之,道:“胡老板,你说的这些名号,莫不是你现编的罢?”
胡老板叫道:“嘿!我还编哩?我做梦都梦不到哩!”
飞霜道:“若果真如此,他们也算一群惊世骇俗、匪夷所思的神人……”
胡老板摇首叹息道:“他们日日在这里扰民,已成了固定‘节目’。打么又不分胜负,退么又不肯罢休,徒增伤亡,徒耗钱银。”
正说着,街角有人高呼“那两个狗男女杀来了!”
花蛇帮阵中顿时大乱,五蛇良将一齐退走,受伤的、诈死的、求饶的也纷纷从地上挣起,夺路而逃。
胡老板“咦”了一声:“怪哉,以往都是平分秋色的,怎么今日花蛇帮败退的如此之快。”
飞霜放下酒杯,屏息凝神,感受得远方有两道真气忽隐忽现,应是有高手到来。
对胡老板道:“应是虎风堂请来了高手助阵,出手震慑了花蛇帮,以致他们恐惧如此。”
胡老板道:“天可怜见,最好教他们两边斗到一个不剩,方才太平。”
后续闲话不提。
飞霜酒毕,通身汗下,将旋袄脱了,露出雪白的香肩,发散汗气。
又把裙裤往上轻提,伸出一双穿着宝蓝海棠花鞋的玉足,在那里摇晃。
肌骨薄瘦的脚背上青筋绷显,也已挂着汗珠了。
飞霜道:“胡老板,不知你这里可有客房能住?”
胡老板想道:“我这里已两年不做客宿的买卖。”
但见飞霜是盲人,心不忍拂,便道:“客房没有,破败小院倒是有一个。沈姑娘可是要梳洗?”
飞霜道:“说出来不怕你笑话,我自上次出门后,风尘仆仆几日,一路到此,期间未曾梳洗。你院子里若是有浴盆最好,我便可以沐浴,若是没有,我便洗洗脚罢了。”
胡老板道:“有的,有的。只是我这院子,原本是不开的,里面杂乱不堪,待我去收拾一下方好。”
转入后院,几刻方回,道:“有请。”
二人走进后院,但见厢庑游廊,小巧别致;树木山石,错落成趣;一带池水,蜿蜒曲折;几处石雕,拱卫正堂。
虽经年月,颜色褪去,但也是精妙花园之属。
飞霜以手摸了摸走廊之栏,上面也尽是些雕龙刻凤,以小见大,想来院子也必玲珑精致。
心上喜欢。
胡老板道:“曾经诺大的家产,最后只剩这一院子。原本是我小女儿住的。”
来到院南一处小阁。
阁中矗立一面大理石画屏,左边摆放紫檀书架,右边排列青瓷花瓶,转入后面,是一张楠木万字床,挂了蝴蝶罗帐,铺了锦绣席枕。
胡老板道:“这里尚能一住,沈姑娘暂且歇在这里。”
飞霜闻到空气中含有浓郁的草木芳香,恰合心意,便道:“多谢胡老板。”
胡老板打过热水,倒入盆内,在阁中放了,随即离去。
飞霜解衣褪衫,脱去花鞋,及待沐浴。
手指夹住鞋膛时却顿感一股湿热涌出,想必是旅途劳累,汗气积聚所致,不由得脸颊飘红。
便打了瓢热水提在手上,欲先浇淋洗净双脚,之后再入浴盆。
房前食肆。
胡老板正在柜台无聊拨着算盘,随手翻着账簿。
忽听得石桥上响起人声,俄顷闯入一个少年来,他撞翻桌椅,跌在地上,惊恐万状。
胡老板定睛一看,认得是赵星眠。
急忙过去搀扶起,问道:“又出什么事了?”
星眠叫道:“有鬼!有鬼!已打伤数人!”
胡老板心道:“之前听人说的鬼是沈姑娘,倒还在后院,怎么又蹦出一个鬼来?”
还不及细问,星眠猛的窜起,环顾道:“胡老板,你这里可否藏下我?”
胡老板道:“好端端一个小伙子,怎么今日疯疯癫癫。我且问你,光天化日,如何有鬼?”
星眠道:“三言两语说不清,情况十万火急!我们被人打散了,各自逃命着呢!”
胡老板皱眉道:“莫不是虎风堂……”
此时星眠一把推开胡老板,急急往后院奔去,一面道:“你那院子没人住的,让我先躲躲!先躲躲!”
胡老板在后急的乱喊道:“喂!给我站住!不方便,不方便……”
然而星眠不管不顾,早已抢进院中。
胡老板正待要追,石桥那头又响起无数人声,吓得赶紧回去关闭店门,只装打烊歇业。
星眠跌跌撞撞,在那院中乱窜,什么雕栏玉砌、奇花异木皆视若无物,只求寻个躲藏地方。
他越过池水,分开树林,钻过篱籓,看到一处小阁就在前面。
大喜过望,将手一拍就埋头闯入,却猛见一曼妙身影立在门口,转喜为惊,连忙伏倒,躲在山石后偷看。
竟是一个冰肌玉骨、窈窕绰约的女子!
星眠好生奇怪,心道:“胡老板这院子什么时候有客人住了?还是一个女子?”
悄悄探出山石,复一眼看去。
那女子大部分身子被屋檐带去的阴影斜遮住,唯有一双白玉似的裸足展露于阳光下。
仿佛是漆黑中突然出现的萤火虫,鲜明耀眼,让人移不开目光。
星眠视看一久,不禁满眼里都是那双脚。
但见:阳光在白皙透亮的脚背上徜徉,在微微凸显的筋络中跌宕,流畅的线条自趾尖一路延展至脚腕,盖着的明暗也因而一分两半。
细窄的阴影停留在趾缝,充当是点缀,以致藕芽般的脚趾更显纤长。
宽绰的阴影铺涂于脚侧,恰作为衬托,使脚底幽深愈重、脚弓曲线转而高扬。
环绕的阴影围住了脚腕,仿佛是装扮,让挺拔腕骨也在加持下变得俊美闲靓……
星眠揉了揉眼睛,感到难以置信。
阴影与光明,此刻正如山水画里的笔墨与留白。
前者勾勒出洒脱豪放的轮廓,后者衬映出熠熠生辉的神采。
两者都恰到好处且精微绝妙的融汇于那双脚上。
那双纤秀修长,同时也瘦骨嶙峋的脚上。
星眠心生悸动,鼻息已经散乱。
心中酌度:其实若说它美时,并不算健康。
但若说它不健康时,又美的让人神魂荡漾。
这是为何?
或许世间本没有完美之事物。
而只有某一瞬间完美之事物。
如此而已。
这样想完,视线便迫不及待顺着那双脚往上看去,欲窥探主人的模样。
视线经过那裙裤遮覆的秀腿,衣摆笼罩的细腰,衫襦掩映的酥胸,直停到一张冷若冰霜的面庞上。
竟是一位盲女?
盲女双目紧闭,却好像正盯着这里。
只见她轻抬玉臂,手边盲杖突现三尺剑芒,“呼嗖”一声,飞射而来,剑尖穿透山石,抵在星眠咽喉。
劲风扑面,星眠头发旋即尽散。
“你是何人?躲在那里偷看。”
盲女的声音淡漠而冷酷,传入耳中,让人如坠冰窖。
星眠从山石后讪讪站起,话语已是支支吾吾:“我……我不知女侠在此……我本在逃难……”
盲女道:“你还没回答问题。”
星眠道:“我……我不是有意的……抱歉……抱歉……啊呀——!”
言犹未了,插入山石的剑锋又动,将整块山石笔直削开,并在空中旋了一圈,回到盲女手中。
“若你嘴里吐的下一句话不是身份,削掉的就是你脑袋。”
盲女将手中剑锋轻轻一抖,粘覆的石屑土灰便悉数洒落。随后举剑直指星眠。
“我……我……”
星眠紧张到了极点,双腿一软,竟“扑通”跪下,道:“我……我叫赵星眠钟山赵氏后人家贫而入花蛇帮今日参与械斗结果正遇逍遥双剑杀来众人皆走虎风堂趁此追击我避开他们独自逃到这里误以为胡老板后院是没有人的所以擅自闯入未料冲撞了女侠实在抱歉!女侠!!饶命!!”
他说的悔恨交加,眼泪几出。
连珠炮般的话语声回荡在院中。
盲女却被这一番说的怔了,立在原地,少刻勾了勾手指道:“你,过来。”
星眠咽了咽唾沫,高举着手缓缓走去,嘴里不住的道:“你让我过来,我过来了……我可没有带暗器啊……女侠明鉴……明鉴……”
他也不敢直视盲女的脸,只顾低头,视线反而又停回那双脚上。
只见那排纤细脚趾此刻紧紧蜷缩着,十个淡红色的趾甲仿佛十片含苞的花瓣……修长脚背上肉色透明,隐隐绷现几根青筋,肌肉缩紧,似是防备,似是害羞……
盲女的声音仍是冷冷的:“你说你是钟山赵氏后人。那你可认得赵松?”
星眠答道:“认得,他是我的叔叔。不过上个月被人杀了。”
盲女道:“是么?可知是被谁杀的?”
星眠摇摇头:“不知。传闻是百花楼的丫鬟杀的,但我认为绝无可能,我叔叔虽然贪酒,但武艺高强出众……”
盲女语气微变,缓声道:“那你……有没有想过为他报仇?”
不料星眠脱口而出:“区区杀叔之仇,没有什么。”
愣了片刻,面红耳赤道:“不是!我的意思,我早已与他断绝关系!他一个丧尽天良的流氓头子,我巴不得他死!”
听到星眠这般说,盲女竟轻笑一声:“你这人,倒是很有意思。”
星眠的视线还是向着地。
看那小小的脚跟忽然抬起,悬在半空,转了半圈后,又轻轻放下。
接着微移两步。
走过的地板上被拂去了灰尘,氲着一个个淡淡的脚印。
星眠如痴如呆跟在后面。
盲女道:“你还说,你是花蛇帮的帮众,被逍遥双剑杀败,以致夺路而逃。是不是?”
星眠回道:“是,自虎风堂招募来逍遥双剑那二人,我们已连丢了琵琶档、刑家湾、双河镇三地,如今钟山也几近要丢。实在无计可施,我今日也是绝望透顶,方才闯入。”
盲女点点头道:“我听说过他们二人,‘醉日剑’杨泽,‘梅须剑’万茵。本是一对师兄妹,因偷情合欢被逐出门派。后逍遥派被官兵所灭,反倒成了门派最后传人。他们此前行侠仗义,留下不少美名。如今却投身黑帮。想必也是囿于钱财,为生活所迫。”
星眠叹道:“只恐我们钟山又要刮起一阵腥风血雨。”
飞霜莲步款款,走到阁中画屏前停下,转过身来:“你说,若是有人能替你们除了这心头大患,免了钟山这次劫数,能得到多少酬劳?”
星眠想也不想道:“金车玉辇、奇珍异宝,任由自取。我们帮主最近为此事急的焦头烂额,若真有高人能解决的话,求之不得。”
话音未落,盲女笑了两声,神态竟变得轻松从容。
她直接盘腿坐下,两只裸足大大方方向外张着,星眠这时才发现,原来雪白晶莹的脚背底下,有着一张红润鲜明的脚心窝。
看上去柔软似锻。
轻轻摇动时,无声的妖娆着,仿佛在发出诱人的邀请。
星眠被勾的目荡神移,一颗心只是猛跳,多时才反应过来,道:“女侠的意思是?”
眼睛仍是牢牢盯着的。
盲女拿过盲杖,将剑收回其中,道:“我叫沈飞霜,滁州人氏,流浪至此。主业按摩为生,副业收钱杀人。”
收钱……杀人……?
星眠一时懵懵懂懂,还处在痴呆的神态中,心有一声音道:瞎子还能做杀手哩?
转念一想,自己此前不就险被击杀。
眼前这位沈飞霜,端的不是一般女子。
像是看出他心中所想,飞霜笑说道:“我虽是盲人,但剑法迅捷精准——你也看过了。凡是三丈之内,可保必杀,万无一失。你若不信,与我引来逍遥双剑一试。”
星眠忙应道:“不敢不信,女侠。只是我一个花蛇帮低级帮众,实是做不了主,女侠若想要接这单生意,我可代为引荐……”
暗道:“叫我去引那逍遥双剑,莫不是等同叫我送死。”
飞霜道:“时逢乱世,糊口艰难。说出来不怕被你笑,今日胡老板请我吃了一碗半的面,已是我一个月来最好的一顿。遇到机会改善生活,自然要格外争取。假若你肯帮我引荐,我酬劳分你三成。”
言罢,将衣衫整理,两只裸足也顺势藏进裙中。
星眠如梦初醒,心道:“莫不是她知道了我一直盯着她脚看?”
正待回话,猛然想起一件事来——那流浪剑客徐白鹰尚在府中。
其人虽说性格怪异,但武功奇绝。逍遥双剑一再挑衅之下,想必也不会一直袖手旁观,而他一旦出手……哪里还轮得到别人……
一想到这,星眠咳嗽一声,登时改口道:“女侠,非是我借口推脱,只是我帮主崔荣宅中尚有一当世剑豪坐镇,其剑法举世无双。因此不便再引荐姑娘,恐落人话柄,惹出事非来。 ”飞霜问道:“当世剑豪?那是何人?”
星眠答道:“姓徐,名白鹰。”
飞霜沉思半晌,摇了摇头:“从未听说。”
星眠此时方敢抬眼偷看飞霜,只见她五官精致,肌肤间却少了一层血色,苍白异常,应是营养不良。
心上不忍。
思来想去,对飞霜道:“女侠,你可是在为生计发愁?我倒有一法。”
飞霜应道:“你还有何法?”
星眠从怀中掏出一个黑铁令牌,丢在近前地板上,道:“喏,便是此物。”
飞霜以手去摸,感受到上面刻有盘蛇图案,便问:“此物可用在哪里?”
星眠道:“凭此牌,每月可去镇口领两斗米,可养三人,今我家只我一人,绰绰有余,以往我都是卖的。你不是为生计发愁么,待到初一,我去领来,便分与你一点。”
飞霜笑道:“安能白拿你东西,心意我领了。”
将令牌推回。
星眠坚持道:“举手之劳,切勿推辞。我也是自小家贫,饱受饥寒交困之苦,今稍有能力时,你一个盲女子出现在我面前,饥肠辘辘,我若是不管,有损阴德。”
又说了几句话来劝,飞霜还是不肯。
星眠道:“你不肯白拿,我便不让你白拿罢。你之前自言按摩为业,那你与我按按?我这几日肩颈疲惫,酸痛不已,上午钻街窜巷,又劳损不少。”
飞霜道:“是你不懂正确姿态,情急时又猛然用力,不劳损便怪了。”
星眠惭愧道:“只怪我武功不好,基本原理都未掌握。方才在山石后,我被吓得魂不附体,身子骨都快散架了,一会儿须轻些,我怕真的散了,拼不回去。”
飞霜“噗嗤”一笑,道:“登徒子,谁让你偷看我的脚。”
星眠上衣褪尽,趴在楠木万字床上。飞霜卷起袖子,把毛巾往水盆浸泡。
不管街上如何嘈杂混乱,随后的院内时光倒是一派悠静融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