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山镇,胡记食肆。
胡老板早早起来打开店门,收拾桌椅板凳,将灰尘酒污擦净,复将杯碗筷子摆上。沈飞霜从后院转入,手持盲杖,慢慢踱到大堂坐下。
明媚阳光,照着浮灰,把积酝一夜的幽邃驱逐殆尽。
胡老板挺了挺腰板,抹了把汗,说道:“今日天气意外的暖和,只这一会儿,衣裳就湿透了。看来中午还会更热些哩。”
飞霜点头道:“我也欲减件衣服,晚间看情况再沐浴一次。”
胡老板道:“那须记得提醒我,我来替你烧水。”
飞霜道:“多谢胡老板。”
继而神色微顿,唏嘘道:“我以往行走江湖,因眼盲总被人欺,能真心善待者十无二三。今承你这般照顾,实是感动不已,此恩将来必报。”
胡老板笑道:“我观你为人低调隐忍,行事缓急可恃,不是惹麻烦的客人。报恩就不必了。且我后院封闭,素不留客。若有人问起,我就言你是我一远房亲戚,家道中落来此投靠,我岁已五十有六,自不会招致非议。这是天衣无缝的说辞。你就安心住罢。”
飞霜复起身道谢。
胡老板收拾完毕,走去后厨,端来两碗面,二人慢慢吃了。
期间胡老板问起飞霜睡眠可好的话,飞霜答道:“承蒙关心,我睡的很好。后院环境甚是幽静,有鸟雀清啼,有草木香气。时不时还有马鸣声。只是马鸣声却让我奇怪,附近还有人家养马么?”
胡老板道:“哦,你说那个啊,不是别人,正是我养的。那是一匹瘦削黑马,寄在隔壁一年有余。原本是一伙客人驼行李用的,后来那伙客人遇害了,方留在我这。现在也养出感情了。它体格虽不健硕但好在性情温顺,颇有灵性,骑去义阳几次后竟就认得去义阳的路。”
飞霜显然对所谓的“客人”起了兴趣,语气一转:“你说的那伙客人,是来你店里住宿的人?”
胡老板点点头,回忆一番后道:“是鄂州来的客商,看样子来头不小,护卫随从也有六七人。去年秋天到的,住了半月。我本满心欢喜,以为终于能挣他个大的,不意居然落了空……”
飞霜道:“发生了什么?”
胡老板叹了口气:“有一日,他们早早起床,轻装启行未带行李,说是去震雷山雷峰寺进香。但及至黄昏也未归,翌日有人传回消息,说他们半路上被花蛇帮的人给截杀了……可怜他们奔波半生,最后却客死异乡。我不愿拿死人钱财,就将他们留下的行李包裹 ,偷偷托人捎去鄂州了,马匹没办法送,就留在这里,从此帮助我往来交通。你说……咱们这地方,还是人呆的吗?那诺大县衙,尽皆尸禄素餐之辈,堂皇禅寺,全都冷酷无情之僧,光天化日眼皮底下,还能发生这样的事,匪夷所思矣!”
飞霜思忖片刻,略略扬眉:“此事甚怪。若是异乡的客人,怎会晓得震雷山上有座雷峰寺?从他护卫随从带了这么多来看,必是心细谨慎之人,又怎会全体出动去寺里进香,连一个看行李的都不留?再有他们既然什么也未带,那花蛇帮截他们做什么?岂不是吃饱了撑的,无事生事。”
胡老板嘴角一僵,怔然道:“嘶……听你这样一说,的确古怪……那日过后再没听任何人提起那件事,花蛇帮的人也来我这吃过几次饭,也未听提及。我还纳闷,一伙人凭空消失了端的无人管,无人问?”
飞霜道:“或许他们并没有死,而是逃了……或许他们才是杀人越货的强盗,在别的地方劫杀了一队行商,易服更装,扮作商人的样子来你这里暂避风头,等官府追查的不紧迫了,便找借口溜回去,把藏在暗处的钱财取出,远走高飞……我问你,他们留在你店里的,都是些不值钱的货物罢?”
胡老板道:“都是些寻常质量的布匹、瓷器。我还纳闷呢,大张旗鼓,就押了这点东西……”
继而也是一窘,笑道:“嘿嘿……沈姑娘果然聪慧,凭我这几句话就推断出一桩大案。你若是男子,衙门须请你当师爷,也少判些冤假错案。”
飞霜嘴角一挑:“过奖过奖,只是久走江湖,得来的经验。”
二人将面吃净,胡老板收拾了端回后厨。
又来到柜台合计本月账簿,每翻过一页就鼻息一促,直翻过二三十页,将簿子丢了,慨叹有声。
飞霜听了,只是想笑,心道:“这胡老板人是好的,奈何如此絮叨,没人理他时也喋喋不休。放着不管又要生出许多愤世嫉俗的气节来,须找个话儿与他议议。”
便问道:“胡老板,我失业已久,请问钟山附近可有挣钱的地方?”
胡老板眨眨眼睛,当即应道:“你是盲人,又是女子,你说的挣钱便是按摩这一件罢。此地往西三十里,义阳县城内有一名楼叫百花楼,是闻名遐迩的富贵场所。里面纨绔公子云集,你到那里去一定能找到想要的。”
飞霜伸出手指摇了摇:“百花楼我去过了,不太方便。”
胡老板“咦”了一声,转而又想了想道:“也是,也是。上个月那里出了个大案,县衙里的赵官爷被人杀了,关门歇业搜查了好几日方开。想必龙蛇混杂是非极多,你怕惹麻烦也情有可原。”
飞霜道:“女子出门在外,安全才是最重要的。武艺强如赵松都能被人杀了,我想想还后怕哩。”
胡老板点头道:“是了,那你往东五里,那有一处集市叫春街档,虽是腌臜糟蹋的地方,但里面多是寻常百姓,拿几个钱去寻欢的,一般不惹事生非。有做工的人,也有府里的仆役,他们总要按摩。你去转转罢。”
飞霜道:“那就多谢老板告知。过几日便去看看。”
正说着,门口传来清翠声音,一个装扮可爱的小 女孩入来。
只见她垂鬟分髻,容貌秀丽,身穿月白旋袄,内搭蔚蓝衫襦,腰下系着绣花绵裙,一双红底瘦窄花鞋。
走起路来一蹦一跳,几步就到柜前。
随即抬头瞧了一眼胡老板,那五官端正,真叫个清纯无害。
胡老板抱手微笑道:“是玉蝶啊?今日来所为何事?你姨姨又制出了新酒吗?”
玉蝶也不言语,从腰间取下一个葫芦,双手递上。
胡老板接过葫芦,倒在自己杯中尝了,咂了咂嘴道:“梅花酒……倒是甘甜可口,香气浓郁。只喝一点,口鼻内皆是清香矣。制得甚好。”
玉蝶莞尔轻笑,将双手合十,开口道:“胡老板既然说好,那要不要订一点来充实酒库?”
胡老板迟疑一下,微蹙眉头道:“最近店里生意不好,贸然订酒怕是无人消费啊。”
玉蝶见状,将手晃了晃,像个祈祷恳求的样子,又将眼睛紧眨,放出无数娇态,嗲声道:“我姨姨好不容易制出这款酒,想着冬日里酒品稀少,便拿出来充实众人饭桌。今日绝早就赶我出门到往各大食肆兜售了,至今还没有人订下,胡老板,你这是第四家,你就捧捧我场嘛~给你便宜些~要是一日毫无收获,我姨姨会以为我偷懒不给我饭吃的~求求你嘛,胡老板~”胡老板以手挠头,犹豫再三,说道:“那就先订下六瓮,大不了……以后来了客人便说只有梅花酒了。”
玉蝶喜笑颜开,从腰间掏出个本子记下:“胡记,梅花六。”
又道:“我这就回去让他们准备,晚些用车儿送来。瓮放在你这里,空了便叫我取回。”
胡老板道:“照旧而行。”
玉蝶翻过一页,又写下些别的。
忽想起什么,抬头看了看店外,又掉头对胡老板道:“我刚还想问——你门口这街是怎么了?才几日不见,烂成这般模样?”
胡老板“唉”了一声:“我还不知道问谁去哩……几日之前晚间不知发生何事,街上的青砖都翻过一面,两排屋舍的瓦也掉落不少。倒像被狂风刮的。”
玉蝶异道:“哪里来的妖风,能把一路都糟蹋成这样?”
胡老板道:“还不止我们这,听说风是从罗山吹来的,径直奔去义阳,沿途一百五十里,处处如此。或许真是什么妖魔作乱也未定。”
玉蝶道:“恐怖如斯,必是千年的精怪。”
复闲聊几句。
飞霜在旁边听着,暗暗思忖,却是不语。
几日之前,她半夜惊醒,感受到一股真气自东向西飞过,其气雄浑壮阔,似乎还故意压抑。
目标是义阳另一道冲天真气——大类前时的逍遥双剑。
两者对攻,胜负既分,真气原路收回,尚有三成余力。
由此看来,应是绝顶高手所为。
那人不愿展现全部实力,而只以少量真气小试,手段心机,可谓高深莫测。
不由得陷入沉思。
这时玉蝶发现了大堂还有客人在,便走上前来对飞霜道了个万福,随问道:“这位姐姐很是面生,不知是哪里来的客人?”
胡老板替答道:“是我家的远方亲戚,过来投靠的。她天生眼盲,看不见东西。”
玉蝶顿时露出惊讶的神色,绕到飞霜桌前,上下打量了几眼。
飞霜将脸正对她,整好衣襟,端庄坐着。
玉蝶跳起来,以手在她眼前遮了遮,又勾起嘴角做了个鬼脸,见竟毫无反应,背起手来连连摇头。
飞霜忍俊不禁,道:“小妹妹,别试了,我真的看不见。”
玉蝶道:“虽是看不见,但你生得好漂亮呀,我以后要是和你一样漂亮就好了。”
飞霜道:“徒有皮囊,内无实材,反易招致麻烦。战乱年代,漂亮实则无用。”
玉蝶道:“不论有用无用,多配我两件衣服也好的。”
飞霜听此笑道:“小妹妹,好像你很有钱。”
玉蝶将脸一扬,语带得意道:“我都是靠自己的本事挣的。我家前年遭了灾祸,我一人去投靠酒坊姨姨家,住了两月就开始替她推销卖酒,诸凡各路餐馆食肆,我无不与老板相熟。酒坊所卖十之五六皆由我做成。她就给我买些衣服,也是天经地义。”
飞霜道:“与你相比,我便见绌了。流浪半生,至今居无定所。”
玉蝶走到近前,拉过飞霜的衣角放在手心里摩挲,见是很一般的布料,叹了一口气道:“可惜你是个盲人,盲人生计总是艰窘。想必吃过不少苦罢?不过别担心,你已经来了这里,胡老板是很好的人,他会照顾你的~”接着握住飞霜的手,道:“若有困难,我也可以帮忙呀~”飞霜道:“见到你与胡老板,方知人间自有温情在。有你这番话,我就先道谢了。”
胡老板道:“你欲要久住此地,须交几个朋友才好。玉蝶是市井中人,熟知各路门道,能帮你打探消息。之前那赵星眠,他是黑帮中人,虽地位低下,但照应一下不成问题,而且他对你好像很有意。”
飞霜道:“什么有意,他只当我是按摩女,我亦只当他是寻常客人。”
胡老板道:“那来的也太勤了些,半月来了三次。”
玉蝶偷笑道:“噗~这不就是郎勤妾意,郎勤快些,妾就更爱些~”飞霜一怔,抿嘴不语,玉蝶意识到有些失礼,便也双手掩住嘴巴。
胡老板嗔怪道:“你说你没读过书,还瞎用什么成语,那是这个意思吗?沈姑娘是青白女子,不跟你一般胡诌鬼扯。”
玉蝶将身子前倾,低声道:“抱歉呀,沈姐姐~”飞霜摆摆手,随说道:“童言无忌。”
这边正说着,那边街上传来一阵车轱辘滚动声。
玉蝶掉头看去,只见一辆大车被三个家仆模样的人推着,颠颠颤颤往东面而去,其上覆着一层肮脏麻布,里面堆叠的不知什么东西,印显出柔滑的曲线。
玉蝶道:“这不是暗香园的仆人么?这个时候送货,也不知去往哪里。”
胡老板道:“这里面必有古怪。若是贵重物品,决不会用这种脏布遮盖,若是普通杂物,又何必这么神神秘秘。且看他们神情慌张,只怕露出一点。”
道犹未了,那车子在破烂街上陷进坑中,一个家仆用手一提,麻布滑动,恰被风吹起一角,一只雪白臂膀赫然出现。
众人大骇。
玉蝶惊叫一声,被飞霜拉进怀中,旋即耳边风声呼啸,食肆门窗尽皆吹闭。
胡老板跺脚道:“他娘的,一帮该遭天打雷劈的畜生!把穷人卖过去的女儿当牲口使!这才一月有余,就暴毙了这么多个,也无人管无人问,塞在车里盖个破布便去埋了!他娘的,把王法当屎橛!”
复狠骂了几句。
对飞霜道:“女侠,你有一身的武艺,去管管罢!那些富商巨贾,皆是一帮丧天良的败类,狗娘养的杂种,快把义阳祸害完了!”
飞霜沉思良久,硬等胡老板坐下了,正色道:“胡老板,我是女子,不是侠客。我同情她们,但此事非同小可,若头脑发热去横加一手,不仅救不了她们,我自己反成了义阳官商的眼中钉肉中刺。我刚到这里,对情形状况一无所知,贸然行动,只怕死期就在近前。”
听到她这样回答,胡老板似是很不满意,但转念想想也的确如此,耸了耸肩,讪讪回到了柜台上。
玉蝶抚着胸口,平复下心情,对飞霜道:“姐姐,没想到你这么厉害呀……”
飞霜摸索着将玉蝶散乱的发髻弄好,轻声道:“以后遇到这种事,不要看也不要听,权当空气飘过就算了。混乱世道,保护好自己才是最重要的。我虽是盲人,所幸有武艺依傍,方能苟全性命。你身子羸弱,更须多加小心。”
玉蝶道:“记住了。但是姐姐,你这么有本事,怎么会沦落到按摩为业?”
飞霜道:“武艺乃是杀人技巧。除非落草为寇,或是入军为伍,否则哪里有钱变来?况且我还是……”
玉蝶道:“若要做按摩,我倒有门路。这里往东五里,有个春街档,是市井小民聚集的地方,交易甚多,我有个舅舅在那里开看棚,有三四十熟客。”
飞霜面露欣喜道:“先前还跟胡老板说过这件。我打算过几日就去碰碰运气。”
玉蝶从她怀里出来,毕恭毕敬又道了个万福,说道:“我愿意跟姐姐一同去,只是,有一件小事需要姐姐帮忙~”飞霜笑道:“力所能及,一定相帮。你快说来。”
玉蝶道:“春街档上有一伙小地痞,年纪与我相仿,时常欺负我,我每次出来卖酒,他们就围着我骂我没爹没娘!我早就想整一整他们。姐姐,到时你稍微展露一下武功,吓吓他们如何?最好叫他们直尿裤子,哭着逃掉!”
飞霜神情微顿,点点头道:“好,这不成问题。”
玉蝶大喜,复进她怀里抱了抱:“姐姐要说话算数哦!我过几日便来找你!”
飞霜依允,玉蝶留下一壶梅花酒相赠,就蹦蹦跳跳离去了。
下午时分,赵星眠来到胡记食肆。
将带的米在后厨锅里煮熟,分两碗盛了,端至后院。
远远见飞霜在阁中打坐,便敛声屏息,放轻步履,悄悄的过去。
刚走进门口,飞霜回头问道:“是赵生吗?”
星眠诧异道:“自我进院中一句话未说,你何以知道是我?”
飞霜笑道:“脚步轻盈松懈,下盘挪移打摆,不是你是谁。”
星眠尴尬笑道:“都说我武功差,不意差到这般田地,连走路都叫人听了出来。从今起我一定好生勤练,争取有朝一日让你不知是我。”
飞霜耸耸肩道:“你就是得仙人点拨,突飞猛进,我也认得是你。此事不止脚步一件,还有呼吸气段,行走步态,每人都不尽相同。”
星眠走近,将碗放下:“罢了罢了,吃饭吞咽却都一样,唯有咂不咂嘴之别。”
飞霜笑道:“我若是咂嘴,你莫要嫌我,此刻真是饿极。”
星眠知她是故意试自己,便摆摆手道:“请自便,我整日里和粗人为伍,哪还有那些禁忌,沈姑娘多吃一点,不够还有。”
飞霜也不推让,拿起筷子便吃起来。
两人少时吃尽。
星眠今日带了剑来,剑鞘总是别在腰间很是不便,便解下放在一边地上。
飞霜问道:“此前倒不见你带剑,今日缘何带着?”
星眠答道:“上午随冯县丞家仆们送葬逍遥双剑,便是原因。你可知那二人之死有多蹊跷?听说男的见财起意偷了冯县丞府库钱银被乡勇拿下,反抗被杀。女的突发疯病吞脂粉自尽,死时还穿着一身红嫁衣哩!大家都很害怕,觉得必变厉鬼,这次送葬各都带了辟邪之物在身上。我家中无其他辟邪之物,唯有一把祖传宝剑,剑鞘是桃木做的,便带出来了。”
飞霜“哦”了一声,道:“你这版本,与传言很是不同。难道不是抵御贼人战死的么?但不论如何,他们之死确实蹊跷。”
又道:“你的剑可否给我端量端量。”
星眠将剑递上。
飞霜细细抚摸,其桃木剑鞘上镂空刻绘,雕着海云纹水龙绕日,错镶银环,又印着花卉纹凤凰高飞。
通体浮华炫丽,可谓张扬至极。
但摸到剑柄时,触感却又不同,木纹流畅自然,剑眼光洁圆润,呈现出古朴典雅之风。
还有一圈剑格,黄铜所制,饕餮纹饰,结构严谨清晰,绝不是当代设计。
飞霜握住剑柄,抽出剑来。
那剑身均匀齐整,刃口锋利无比,暗暗灌入一丝真气时,只觉寒息扑面。
因说道:“你这柄是古剑,足有四五百年历史。剑鞘倒是后来加的,很是浮夸低俗。”
星眠道:“这剑一直摆在家中,从没有人动过。我爹在世时,跟我说这是传家宝,非遇到盖世英雄不彰其用,奈何我连武功都不会。”
飞霜问:“它有名字没有?”
星眠努了努嘴:“就在剑身尾部刻着。”
飞霜以手摸去,果然有几个铭文在,分辨多时,犹疑道:“寒……什么……川……”
星眠眨眨眼:“是‘寒古息川’呀,我小时候就知道了。”
又道:“古息是义阳旧称,乃殷商时息国也。不过寒川二字甚是不解,可能是指哪条河。像我这种对剑毫无兴趣的人,也未尝去深究过。只在前年,有个算命老先生说这剑能救我一命,我才堪堪留意,今日方知是为的送葬辟邪不被厉鬼缠。”
飞霜将剑收起,还于星眠,说道:“它的用处绝不在此。剑乃杀人兵器,配合高强武术如龙入云池,虎入山林,助之震慑宵小,铲奸除恶也。你既有这么一柄剑,白白放着实是浪费,须勤练本领,早些用上才好。”
星眠挠挠头道:“可惜我剑术一窍不通。”
飞霜道:“我倒不信你全然不会。你生于武术世家,即使天赋不足,总也学会了一两式罢?你耍给我看。”
星眠犹豫再三,站起道:“那……那我去耍两下……你别笑我。”
飞霜道:“你便在院中耍,我自能从风声中听得。”
星眠走到院中,深吸一口气,双手持剑径自一通乱抡。
其势如饿犬扑食,其形如砍瓜切菜,毫无章法可言。
只抡过四五合,气喘吁吁,通身汗下。
反把旁边一颗罗汉松削下一顶。
末了,他揩了揩汗,将剑拖回,说道:“差不多了罢,你可听出了什么?”
飞霜点了点头,一本正经道:“你所言非虚,你的剑术果真是狗扒猴挠,欢脱无比。好在并非一无所成,倒斩了一颗盆景。”
星眠羞赧无地,涨红了脸道:“我说了不会,你非逼我,现在好了,又给你讥讽我时添了谈资。”
飞霜忍着笑意,对他道:“似你这种切菜剑法,有再好的剑也是徒劳。你别看人骨纤瘦,实则也是硬物,若是不管三七二十一胡砍过去,只怕四五人下来你的剑就卷了刃了。”
星眠道:“砍人不就是这么砍,哪还有不伤刃的砍法?倒说来听听。”
飞霜道:“你眼睛看得见,便使剑从肋骨间隙直取心脏,浅刺辄止原路退回。方不伤刃。”
星眠听了,怔愕多时,见飞霜不像个开玩笑的样子,讪讪道:“恐怕你说的不是人间行为,而是神仙之事。我一个肉体凡胎,还承不得如此厚望。见谅,见谅。”
飞霜略一扬眉:“这有何难?我都可以做到,只是不用眼睛去看罢了。”
星眠道:“沈姑娘就别再取笑我了,我们换个话儿议议?”
飞霜却不打住,反而从正坐变为盘腿,那双宝蓝花鞋暴露出来。
欲对星眠长篇大论。
复问了些武功技法。
星眠只是摇头,兴味索然,见她还不停妥,话语中倒愈发得意,方知仍是在暗讽自己,心下深为不爽,却又不好发作。
直说到真气之法时,才堪堪听入几句,原来她在挥剑时将真气灌入剑中,能使剑身迥异,可断金石,可辟水火,若内息深运还可飞行杀敌。
遂问道:“像你那么强的武功,还有真气依傍,就是用我的切菜剑法砍人,想必也轻而易举罢?”
飞霜鼻子里轻哧一声,将脸扬起道:“那是自然,我的真气金石亦可断,何况人体?功大欺理,岂是三脚猫功夫能较量的。”
以这一句,又讥向了星眠。
把星眠气得个抓耳挠腮,浑身没有是处。
随后,她挺直腰板,运息周天,但刚运过两通,却好似想起了什么,看看脚下,一改语气道:“只是这真气功法,尚有些许缺陷……”
星眠此刻已经毫无耐心,任由她发挥,就连话也不应。
不意她叹了一声,复说道:“每次发功时会全身滚热,汗流浃背……盖因催发丹田之火,通体表散至周遭。于我个人而言,只要稍微施展,脚底就闷热不已……”
星眠神情微变,“哦?”了一声,只见她下意识以手捏了捏自己花鞋,那鞋尖起伏,脚趾正攒动不安,随自语倾诉道:“而今是冬日还好,若是夏日,端的潮湿闷热,实为我一心患,每日总要洗几次。我若是男子,必把鞋儿脱了,赤脚走路,奈何苦为女子身,不能如此。”
她的声音低低的,有种并不想让人听清楚的感觉,只像是在讲述真气功法后的随口抱怨。
接着她提起裙裤,露出雪白的小腿,把双脚往前一伸,轻轻摇晃起来。
那肌骨薄瘦的脚背上青筋绷显,确实挂着许多汗珠。
星眠见了,脑海里闪回第一次相遇的场景,不由得春心荡漾。
见那双脚一张一合,无声的妖娆着,好似在发出诱人的邀请,心内更是如蚂蚁乱爬,奇痒难耐,转瞬迸出无数下九流的手段来。
暗暗下定决心道:“今日她讥讽得我无地自容,而今又拿脚来勾我,我若不寻个法儿好好治治她,亏负钟山赵氏之名矣!”
这时倒有荣誉感了。
且说星眠在那里冥思苦想,但求一法。
过了多时,猛然间灵光一现,将自己宝剑取过,放在飞霜面前,道:“沈姑娘,你可知‘寒古息川’这四个字是怎么写的?请写与我看看。”
飞霜一怔,蹙眉道:“没来由写它做什么?我,我不写。”
星眠偷笑,心想自己猜的八九不离十,便道:“我忽想起,那剑身上的文字铭的极深,绝不至摸不分明,所以猜测沈姑娘……”
将身子往前一倾,“其实并不识字,对不对?”
飞霜抿着嘴唇,沉默半晌,点点头道:“的确不识。我一个盲人用不到那些。我自小就瞎了,且又是女子,能去哪里读书识字?以前石碑摸过些许,只依稀记得几个常用字罢了。嗯……”
星眠面露遗憾,连连叹息道:“你受先天条件所限,因而不能徜徉文海,我先前观你谈吐甚为温雅,还以为……唉,可惜,可惜!”
心里乐开了花道:“叫你今日一味做大,终于也让我知道了你一弱项。”
将剑收回,故作慨叹。
一会儿又从怀中掏出一支狼毫笔,问飞霜道:“想不想写写看?”
飞霜连连摇手道:“不写不写,一定丑得很。”
星眠追问:“那就不要你写新字,便写几个以前练过的字总可以罢?”
飞霜见他逼的紧迫,定要自己露一手,无奈道:“那,那我就写自己的名字……”
星眠拿起笔,在茶杯里沾了水,递给飞霜:“请。”
飞霜接过笔,笨拙的以三指握住,接着调整了几次姿势,深吸一口气,在地板上写下“沈”、“飞”、“霜”三字,将笔放回。
隐隐已出额汗。
虽是眼盲不能见,但她仿佛挺满意这次发挥似的,语带兴奋道:“快,看看我写的怎么样?”
星眠将眼大致一瞬,只见:沈字溺水,飞字分家,最绝的是霜字,那雨字头歪歪斜斜,竟直接陷进了相里。
顿时笑意无法抑制,硬是咳嗽两声遮掩过去。
飞霜一脸认真道:“究竟如何?评论两句。”
星眠道:“笔势连绵回绕,字形狂放多变……嗯……倒是深得草书妙境。”
这一句出来,飞霜便知道是暗讽自己字丑了,不由得双颊羞红,将笔一丢道:“我说了不写,你非要我写。盖因我之前嘲你剑术差,你便要找补回些面子。你个大男人,竟和妇人家一般小气。”
星眠辩解道:“我哪里有嘲你?我都未笑。”
飞霜道:“你的呼吸突然间短促了许多,这便是偷的在笑。”
星眠道:“没有。那是因为我心生欢喜,看你认真写字时样子好看。”
飞霜轻哼一声:“我写字时样子又不会变,你必是在笑我无疑。”
二人复胡拉混扯几句。
星眠将手一拍道:“好了!是我不对!但你这字确是不被人间所容,不管怎么样,自己的名字至少要叫人看得懂才行罢?我有一法,既能教你写字,又能让你开心。”
飞霜道:“哦?你还有何法?快说来。”
星眠道:“你真的想学?”
飞霜道:“之前苦无老师教授,既然你肯赐教,我求之不得。”
星眠便过去附耳道“如此如此方好”,飞霜一惊,大异道:“匪夷所思,断断不可。”
星眠道:“有何不可?你眼睛看不见,便只能在身上感受,手心又太小,施展不开,思来想去,便只有……”
飞霜道:“你别碰我,我不学了。”
星眠道:“读书识字乃圣人之训,岂能因小小苦劳轻言放弃。乖,把脚伸来。”
飞霜“噫”了一声,往后缩去,但星眠眼疾手快,一把就捞起她一只脚,举到半空。
那熟悉的宝蓝海棠花鞋近在咫尺,迎面扑来一股清香。
星眠二话不说,将食指勾进鞋跟,猛的掀了开来。
“啪嗒”响处,花鞋坠地,一张红润娇嫩的脚底映入眼帘。星眠心中颤动,随把脸凑近端详。
只见脚型瘦长,足弓高挑。
尖纤五趾,愰如玉笋,撅破春泥;深陷脚心,好像牡丹,舒绽初蕊;匀称掌底,犹如蜜蟠,时值压枝;小巧足跟,却似樱桃,恰逢雨湿。
总段不长不短,形态宜娇宜媚。
不御铅华,天生明姿秀色;未熏兰麝,自然玉骨灵香。
端的一只绝美尤物。
星眠眼红耳热,骨软筋酥,心内有一声音道:这莫不是九天仙女下瑶池,月里嫦娥离宫阙?
随后拍了拍脸颊,回过神来,感受到这只脚在手里温暖湿热,还在发散着微微汗气,仔细一闻,其味大类雨后的青草,还沾杂着露水泥腥。
地上的飞霜以袖掩面,怯生道:“我,我今日还未洗脚,恐怕有些……”
星眠却道:“桂馨兰香,朦朦胧胧,缱绻馥郁,沁人心脾……”
飞霜一窘,小声道:“何必文绉绉奉承我,我又没有好处与你……”
星眠道:“没有奉承,句句属实,此等奇香,平生未遇。”
说罢又闭目细品,嘴里恬咂有声。
飞霜羞到极点,赶紧说道:“你要教便快教,别一个劲对我脚底端量。”
星眠道:“是了,这脚底倒是今日的宣纸。”
提起狼毫笔,把笔尖对准:“沈姑娘宜细细感受,方能学进心里。”
飞霜点头,将神色沉凝,真个打起十二分精神,放大了脚底官感,准备体验笔势。
星眠眉尖一挑,嘴角暗笑,把须毫径直扫那在雪白粉嫩的脚掌上。
诸凡世间女子,哪有不怕痒的?
沈飞霜肉体凡胎,也不例外。
顿时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奇痒闯入脑中,其势摧枯拉朽,锐不可当。
当即轻咛一声,贝齿微露,就将要笑出来。
好在攒紧脚趾,硬忍耐下。
星眠道:“沈姑娘不必如此紧张,我才刚开始写。你这样一弄,脚底都起了褶皱了,不便下笔。”
把笔杆轻敲趾节,等那脚趾稍稍放松,复又张开时,便再下须毫。
狼毫质硬,笔力遒劲,带给飞霜一连串密集且刺挠的痒感,她全身瞬间呈现挣扎之色,一袭衣衫在地板上不住的扭怩,把窄袖宽缡都卷裹到一起,香肩升沉,酥胸挺伏。
星眠窃喜不已,心想“你也有怕的”,更是从重下笔,不分缓急。
直写过三遍“沈”字,飞霜已是面红气喘,汗珠沁额。
星眠重新把笔尖润湿,对飞霜道:“学的怎样,可会写了?要不要再来几遍?”
飞霜忙道:“这就够了,我会了,我会了。”
星眠道:“有什么体悟没有?我看你刚才一直蹙眉做沉思状,是否也深感文字妙趣?”
飞霜点头道:“你说是,便是了。”
心道其实奇痒难耐,大脑都一片空白,哪还有什么妙趣可言。
星眠搓搓手,把笔尖放在口内哈气,道:“下面便是飞字,这个字稍显难度,你须格外留心。”
飞霜此时猛的将脚一缩,被星眠阻止,因说道:“我今日乏了,不学了。”
星眠道:“这才申时就乏了?做学生也没有如此懒惰的。”
飞霜道:“做你学生真是受罪,叫人一刻也受不了。”
星眠故意“咦”了一声,抬高声音道:“我教你写字,何来受罪一说?你指的是什么?还请明示~”那话尾故意拖长,似是带着戏谑。
飞霜心道:“此时若说出是我怕痒缘故,他必嘲我身弱,以视妇人眼光小量我。我宜再忍一忍,不过也就两个字了。”
回道:“我是说我未入门槛,学的缓慢。因而受罪。”
星眠道:“哎呀,这算什么,人人初学皆是如此。想我当年在私塾练字,想写好一个总得重复五六十遍。你要有耐心才好。”
飞霜大惊道:“五……五六十遍?”
星眠正色道:“的确如此。”
又说道:“别怕,今日只给你略作演示,不须如此,你随后自己练习罢。”
飞霜听了,这才稍微放下心来。
她重振精神,复屏住一口气,将脚趾大咧咧张开,露出平整光滑的脚底,那样子仿佛在说“随你来罢,我准备好了”。
星眠暗想:“还敢逞强?”
将笔尖疾走,先写下一个“飞”部,那最后弯钩略略出界,划到了脚侧。
整只脚顿时一颤,倒又往后缩了半寸,随即又硬忍着回来了,脚底肌肉绷紧,显出一道足筋。
星眠使行楷,下一笔正是一竖,便玩心大起,悬着笔尖,以须毫前段略微落下,沿足筋径直划过。
只这一下,犹如冰河破冰凌,春水泛春波,使那脚原形毕露矣。
飞霜“咿呀”一声,漏出无数轻笑。
“嘻嘻嘻……怎么会……呃呃……嘻嘻嘻嘻……别……别从那儿……”
那脚摇摇晃晃,几欲逃离。
星眠哪里肯放?
狠狠捉住那脚腕,又把笔来回重描,美其名曰“加深印象”。
飞霜痒得双臂紧挟,浑身簌簌发抖,嘴里语不成句,只胡乱夹杂着“不学了”、“且住手”、“快停下”的字眼,在脆若银铃的笑声中浮沉。
“呃!嘿噫呵呵呵……呼呼呵呵呵……好、好了罢……写了几次了……我会了……真的,我会了……呃!嘻嘻嘻嘻嘻……”
星眠只作充耳不闻,继续肆虐,笔尖游龙舞凤,在维持字形不塌的情况下,尽往软、红、柔的地方拐,行楷倒成了狂草。
只要飞霜反应加剧,就更下重手。
写过三遍,那脚便已大汗淋漓,浅薄消瘦的肌肤油光锃亮,凸显出包裹下的脚肉质感,反较以往增了几分鲜嫩。
蜿蜒纵横的青筋展露,隐约透明,犹如微晶纤维在翡翠中交织,排布的恰到好处。
原本脚掌和脚跟是雪白颜色,唯独脚心是红润的,而今不论哪里尽皆通红,且都盖着一层密密的汗珠,发散着淡淡的热气。
可以想见,飞霜已是方寸大乱,丹火难抑。
在这个时刻,星眠停下须毫,笑说道:“从来学字的学生我也见过不少,倒没见过像你这般嘴里抱怨有声的,你的耐心也忒差了些,若是学不进,便算了,当我多此一举。”
飞霜得此间隙,赶紧喘了两下,将粘在额前的发丝挽至耳后,略整理了仪容,对星眠道:“并非我耐心浅不想学。只是……我其实……其实……”
星眠故作不懂,忙问道:“怎么了?但说无妨。”
飞霜犹豫再三,唇角轻扯,道:“其实感觉……呃……有点痒……”
她说“痒”那个字时声音忽的变微,好似喉咙被人扼了一记。
星眠听罢鼻子里轻笑,一副将欲讥讽的样子,她赶紧又补充道:“不不过还好……一点点。”
星眠假装惊讶道:“哎呀,这可真是出乎我之意料。像沈姑娘这般久走江湖,武艺高强的侠客,看上去如此坚毅果敢,倒头来,竟也跟小女孩一样怕痒。以至于寥寥数笔,就痒得花枝乱颤,连个字也学不进。”
话中嘲弄之意尽显。
飞霜顿时脸颊飘红,脱口而出道:“这……这和怕痒又没关系!”
复觉得这话岂不是自揭其短?
登时改口道:“不,我不怕。休用什么小女孩的话来小量我。下一个字你尽管写,我动也不会动一下。”
抿住嘴唇,赌气般把头偏去一边。
这场景属实有些奇异:她明明痒得眼角已有了晶莹闪烁,脸上却还是做着无关紧要的表情,嘴里还是说着逞强好胜的言语。
星眠窃喜,一拍手道:“好,有志气,我须细细的写,必让你牢牢记住。”
又靠上去,将她一排春笋般脚趾轻轻拿住,往后一掰,绷现出原先那道足筋,把笔尖在嘴里哈了哈气,又重新沾了沾水,压低声音道:“那,我写了。这是霜字,笔画最多,你好生感受。”
飞霜道:“你写便写呗,哪来这么多闲话。”
其脚却早颤抖不已。
星眠随即下笔,密集的雨部先轰炸在平摊的脚掌上,拂掸去颗颗汗珠,又将肌肤纹理依次相连。
飞霜浑身一震,柳腰高弓,五趾不禁用力,就欲遮掩而下,被星眠狠狠掰住,却是不能动半分。
她咬住牙关,只怕自己跟之前一样笑出声来。
“呃、呃……唔姆……唔唔唔……呃呼呼……嗯嗯嗯嗯……”
其声低沉压抑,大类呜咽。
星眠暗道:“居然还挺能忍。”
说道:“接着是底下的相部,这部写不好,全字塌陷,你须记牢。”
见飞霜专心忍耐,连话都不回,又动起玩弄之意,便找个借口道:“欸?你脚趾缝里是什么东西?我来帮你弄掉。”
将笔杆倒竖,竟直接塞进去抽拉。
飞霜转瞬冷峻被破,露出了少见的窘促。
另一只未受挟制的秀足如活鱼扑腾,在地板上乱踩乱踢,哐哐作响,不多时,连花鞋都蹬掉了一半。
汗湿的赤裸脚跟触在地上,把灰尘粘去,留下一个个圆月般的印子。
她的声音在那一刻陡然抬高,从喉咙深处翻涌出一阵呻 吟,即使那不是笑,但也是痒意难掩。
“嗬噫唔唔唔!呼呼呼……你……你干什么……哪有东西……别……呃呃呃呃……别!呼姆嗯嗯嗯嗯嗯嗯……!”
她青丝开散,鼻息紊乱,苦忍到面容失色。
唇角不时拉扯不时扭曲,眼看就欲张口笑出,宛如临冲垮前裂纹密布的水闸。
过了片刻,当她忍到极限之时,暗地里将手腕一转,催动真气,使一股气流从地面旋升,径直扑进星眠眼中,星眠“哎呀”一声缩回手去揉眼,她趁机将脚趾锁紧,竟将笔杆夹住抢了过去。
星眠揉完眼睛,诧异的看着眼前一幕,愣愣道:“沈姑娘?你是怎么……请,请把笔还我……”
等了一会儿,并无回音。
星眠又试探道:“沈姑娘……你是不是生气了?不想学了?”
见仍是沉默。
眉头一纵,想了一计,叹息道:“都怪我太莽撞,没跟你说好就擅自帮你清洁,我是看你趾缝里有泥粒来着。也是啊,那地方寻常女子最怕痒,想来你也不例外,这是我欠考虑了,抱歉抱歉。一不小心……就碰到了你的弱点。”
那“弱点”二字语气格外加重,传到飞霜那里,只显得突兀戏谑,几近冒犯。
飞霜从没觉得那两个字如此刺耳,如此讨厌。
好胜之心又起,心道我岂能任你讥讽?
将脚趾一松,把笔还回。
星眠赶紧接过笔,道:“好嘞,多谢宽容,小生这便继续教姑娘。”
飞霜道:“你要教就好好教,别再搞什么小动作,写字怎么还写到脚趾缝里去了。”
星眠道:“是是,下不为例。那……复写一遍霜,让姑娘感受。”
飞霜道:“这个随你。快快写完就是。”
星眠答应了一声,将视线重回脚上,看着那通红的脚底在手中不住流汗,娇嫩的肌肤朝空中持续输发热气,不由得感叹她先前所言非虚,真气之法确有缺陷,若此时是夏日,恐怕早已发酵出难闻的气味。
但就目前来看……星眠偷的拿过笔杆,凑近细嗅——其上还沾染着飞霜趾缝间的肉香——却是馥郁温暖,贯彻肺腑,直叫人骨软筋酥,心神俱醉……正深深沉迷之时,被一句“你又在做什么?”
拉回。
星眠尴尬笑笑,赶紧提起笔,见那足筋还是高高凸显着,心道便由此下手。
于是笔尖挥舞,开启了对足筋的特攻。
那须毫被茶水浸润,字势雄健浑厚,沿路粗暴划过时,又携卷了无数汗珠,更是笔酣墨饱,入木三分。
作为回应的,则是飞霜难以抑制的呻吟。
“唔咿呃……唔唔唔唔……呼呼……呃嗬嗯嗯嗯嗯……!”
龙蛇竞走,铁画银钩,皆在细腻柔软的皮肤上铺开,并未遇一丝阻碍,反倒越来越畅快。
那笔气满盈充沛,调动起全部的血液,放大了十二分官感,让奇痒如一道咆哮洪流,迭次冲击向飞霜脆弱的防线,飞霜浑身惊颤,牙关咯咯作响,一串连绵起伏的声音飘荡在房内。
“呃!呵呵呵呵……嗯嗯嗯嘻嘻嘻嘻……呃!呃姆!呼呼呼呼……嘻嘻嘻咿嘻嘻嘻嘻……”
此时已经不再管表面伪装,只是要做出本心反应。
硬着头皮把这关挨过去就算了。
星眠的笔尖也犹如有了灵魂,较之前更为洒荡,所到之处覆盖整只脚底,在一撇一捺间将暗藏的痒点全部激发。
飞霜何尝有过如此经历,只觉得这痒先是从中部足筋始,尖锐嶙峋,还堪堪忍耐;顷刻间扩大到脚心窝,乍高乍低,数倍于前;又一刻,发散到整只脚,脚趾脚掌脚侧脚跟……就连原本没感觉的地方也刺挠难耐,共同汇聚成一面苦痒的巨浪,将自己的意志完全压垮。
她再也不能强撑,开口大笑道:“呃啊哈哈哈哈哈!脚……哈哈哈哈哈够了哈哈哈哈哈别写了!我……我会了哈哈哈哈哈……嗬噫哈哈哈哈……就先到这……就先到……啊呀哈哈哈哈哈……”
往日的冷峻风格不复存在,她拼命的蜷缩起身子,交抱双臂,像个害羞的孩子在那里扭怩,衣衫被弄得凌乱不堪,头上发簪、夹梳、插针散落一地,隐隐有发狂之态。
星眠见她端的敏感至极,只怕捅出了什么篓子,便道:“好罢,今日到此为止,写完最后一遍就好。”
“快、快些哈哈哈哈哈哈……唔唔唔唔嗬嗬嗬嗬嗬……”
将剩下的相部写完时,其实已是第五遍了。飞霜长呼一声,那脚立得解脱般瘫软下,扑通砸在地面。
星眠见她脚底好像沾了些狼毫和泥粒,复端起那脚,不意她尖叫一声,竟直接抓过盲杖打来,星眠赶紧解释道:“并非你想的那样!你,你这脏了!我是想帮你擦!真的!我保证——”又连声道:“沈姑娘,冷静——你若一剑刺来,我命休矣,请一定冷静——”复说了几句,盲杖才慢慢放下。
星眠咽了咽唾沫,拉过衣角,小心翼翼在那脚底上擦拭起来。
粗糙的布料仍带去些许痒感,飞霜躺回地上,嘴里呜呜嗯嗯叫着,就像摸到滚烫的茶壶似的。
双手十指在地板上不住乱抓。
擦了片刻,脚底即净,星眠又小心翼翼放回地面。
此时飞霜已是面色红透,香汗淋漓,整个人都朝外发散着微薄的热气。
春山翠眉,耐不住深蹙紧锁,兰花细唇,怎禁得气喘吁吁,真似个海棠醉日,梨花带雨。
而那双原本大大咧咧张着的秀足也失去了神采,从闯荡江湖的侠女转变作闺中待嫁的淑女一般,两只交叠在一块儿,紧紧蜷缩着,羞的再也不愿见人。
星眠不禁心生愧疚,思量自己确实做的有些过火,人家又不傻,自己之前那样勾了又勾,描了又描,明显能看出是故意戏弄之举。
刚想上去安慰几句时,飞霜咬了咬下唇,将头偏向一边,俄顷,用极轻的声音道:“因我是个盲人,你就这样欺负我……你以教学之名肆意妄为,不顾男女之别,也不顾礼义廉耻……”
星眠更愧,汗颜无地,忙说道:“沈姑娘,对不起。我,我一时头脑发热,犯下了大错,是我不好,害你受苦了。”
飞霜也不回应,兀自在那里呢喃低语,过了一阵,忽地叹了一声道:“我真是不明白,男人为什么都喜欢脚?”
星眠挠挠头,问道:“沈姑娘以前有过类似经历?”
飞霜道:“真被得逞的却只有你一个。”
又道:“你们姓赵的端的没有一个好东西。”
星眠不解她何来此话,“嘘”了一声:“这话不能乱说,当今皇上可就姓赵。”
飞霜一愣,随即面露恼怒之色,道:“太过分了。你今日这样欺我,还不准我骂你两句?你走罢,我不愿给你按摩了。”
星眠撇着嘴,讪然呆立原地,浑身没有是处。
飞霜道:“还不走是怎么?嫌米白送了?我吐出来还你?”
星眠将眼瞅着地面那双赤脚,弱弱的道:“不是,我,我是想……帮姑娘把花鞋穿上……今日多有得罪,实在不好意思……稍、稍做弥补……”
往前一倾,跪坐下来。
见飞霜没有拒绝,便拾起花鞋,以食指轻轻托起她脚掌,不知怎的,她此刻好像愈加敏感,整只脚又颤一记,五趾蜷缩。
盖因之前实是强忍,这样方为真实反应。
星眠把个艺术品似的,谨慎细致的将鞋儿套上,手中留意,尽量不多碰那肌肤,先使脚趾塞进鞋尖,再拎过鞋帮,使脚跟放入……最后,那脚便回到独剩碧玉般脚背裸露在外的状态。
见她还蜷着脚趾,仰拱足弓,一副很紧张的样子,便轻拍了拍鞋尖,柔声道:“沈姑娘……穿好了……”
那脚才堪堪放平。
只这一阵,星眠手指上就已沾着晶莹,染着温热了。
飞霜理好头发,翻身坐起,道:“既然穿好了,那就走罢。”
感受到狼毫笔正垫在腿下,一把抽出丢还给星眠:“带着你的宝贝走。再也别进我的门。”
星眠接过笔,拿在手里摩挲,复想了想,慨叹有声,说道:“今日是我犯下错误,你会生气也是人之常情。但我想跟你说明一件……我教你写字的确是真心实意的。曾几何时,我家道尚好,我爹还总要我习武以振祖风,我娘却劝他说‘动刀动枪难免伤及体肤,唯有科举为官安安逸逸,她才放心。她不求我此生荣华富贵,但求我做一快意男儿,平安喜乐。’距今已有十年矣,想来恍如隔世。之后我科考几次未中,家里又突遭横祸,家人死尽,连生计都陷入艰窘更不复谈仕途之事。其实我对此并无芥蒂,唯独感愧我娘,午夜梦回,总泪湿枕巾……沈姑娘,人活在世上,总有一个念想,我把教你写字这件事暗地里转化为对往昔的追思,故而如此唐突急躁。说到底还是我一己之私,再次对你致歉。”
说罢面露悲伤,话尾已带了几分颤音。
飞霜沉默半晌,放软声音道:“你说的……都是真的?”
星眠道:“情真意切。你眼睛若不盲,能看见我眼中泪花闪烁。”
飞霜心道:“竟也是个可怜人,身世与我一般。”
便劝慰道:“不必太过伤心,你家人若泉下有知,看到你如今衣食无忧,也会欣慰的。”
星眠点点头道:“谢谢你,你真善良。”
飞霜道:“那笔是支好笔,须毫劲挺,字势雄健,写下的笔画我能清晰感受到。想必我过后再练几次,也就会了。”
星眠尴尬笑道:“没想到……你倒反过来替我这儿说话了……我觉得更歉仄了。”
飞霜道:“赵老师下次须记男女有别,师生更应守礼。”
星眠答应道:“那是自然,下次一定,下次一定。”
本来飞霜态度已软,打算这事就这么过去时,不料星眠接下来口无遮拦,又触了禁忌。
因调侃道:“只是我诧异于沈姑娘有真气傍身水火不侵,竟然还会怕痒,跟个小女孩一样。”
惹得飞霜柳眉一蹙,没好气道:“这跟怕痒又有什么关系?我当你稍微有了些感悟,言行必将更加谨慎,结果竟还是毫无长进。嘴脸跟外头那些轻视妇人的腌臜泼才没多少区别。你休赖在我这,做你的大事去。”
星眠被她说得懵了,回道:“我,我不是轻视你的意思,我就是开个玩笑嘛~沈姑娘,我又错了,对不起对不起,你消消气~”把案上茶杯递给飞霜,飞霜抢过杯子喝尽,呆了一会儿,越想越气,双颊涨红,赌气道:“从今起我就把鞋上缠道锁,双脚再不见天日,谁都别想再碰到!”
星眠听罢惊讶的张着嘴,半刻未合,深想了想,对飞霜道:“沈姑娘三思,此事大可不必。若你缠道锁不脱鞋,一天两天还好,要是时间一长,则必然潮湿闷热,瘙痒难忍……何况……你还是,呃,多汗体质……”
那最后四个字说的极轻,却像四根针径直插进飞霜心中。
飞霜猛的摆手道:“走走走!你烦的我胸闷,休赖在这里,快走。”
星眠只得站起打一躬道:“那么,在下就告辞了。”
又偷的瞅了那脚一眼,轻轻道:“沈姑娘,我看你的鞋面有点脏了,要不要在下给你做双新的?”
飞霜不语,肩膀微微颤抖,又咬住嘴唇,一道气流顿起,青丝尽皆冲天。
星眠见状赶紧道:“我走,走,走了!后会有期!”
手脚并用,抢出门外,一溜烟去了。
那场景,不可谓不欢脱滑稽,流于轻浮。却也充满了年轻男女之间的萌情生趣。